近期，京东、美团和饿了么陆续宣布将逐步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这一消息引发广泛关注。图/IC photo
新京报讯（记者肖隆平）随着新就业形态的迅速发展，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快递员等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成我国就业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近期，京东、美团和饿了么陆续宣布将逐步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这一消息引发广泛关注。
从实践来看，有用工平台沿用传统劳动关系，将外卖骑手转为全职，复用“五险一金”社保体系；亦有用工平台从“职伤险”“养老保险”出发，通过补贴等形式降低参保门槛、提高覆盖广度，并探索更符合灵活就业特征的新型社保方案。
面对规模庞大的新就业群体，如何“量体裁衣”制定与之适应的社会保险体系？为此，新京智库近日举办了主题为“数字劳动者的权益保障：新就业形态群体缴纳社保”的研讨会，邀请全国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及业界专家学者深入探讨这一问题。
传统社保方式与新就业形态的不匹配
当前传统的社保方式与新就业形态存在不匹配。当前，“五险一金”等熟为人知的社保制度，是在传统的劳动关系“二分法”下展开，即在“劳动关系”认定下，职工参加以单位为依托的城镇职工社保体系，由用工单位进行代扣代缴。但较难适用于新就业形态劳动者。
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主任、一级教授张占斌介绍，新就业形态下的劳动者群体，如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快递员等，具有工作灵活性高、流动性大、收入不稳定等特点。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张丹丹团队为此做过相关调研。她进一步分析称，外卖骑手群体工作呈现高度不稳定性：超过三分之一的骑手在平台上工作不到半年，近一半的骑手工作时间不到一年。60%的骑手存在兼职行为，其中19.6%在其他外卖平台工作，15.4%从事制造业流水线工作。这种高流动性使传统社保制度难以适用。
人社部副部长李忠也曾表示，目前一部分农民工、灵活就业人员、新业态从业人员，由于劳动关系不明确、工作方式灵活、收入不稳定等原因，难以直接参加传统的以单位为依托的社会保险制度，要积极研究完善降低门槛，给予参保补贴等相关政策措施。
全国人大代表、四川省律师协会会长、国浩律师（成都）事务所首席合伙人李世亮表示，他们研究了国家的社会保障法以及工伤管理条例，都是以建立劳动合同作为基础性的法律关系，有劳动合同才能购买社保，“也就是说没有劳动关系，那么就买不了社保”。
“传统的社保制度主要基于稳定的劳动关系和单位制”，张占斌表示，这就导致现有的社保制度难以完全适应新就业形态下灵活就业人员的实际情况。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财政科学研究院原院长刘尚希表示，这是因为在数字经济时代，社会组织架构进行了调整。因为数字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企业平台化。平台企业通过算法管理下的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等灵活就业人员不再像传统工人那样受雇于一家固定企业，一个固定岗位（工位），而是通过平台自主接单，在算法统筹下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地点。“这种就业模式的变化带来了自由度的提升，但同时也让传统的社保制度难以适用”。
需要正视劳动者参保意愿不高现实
解决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问题或许还面临着更为严峻的现实挑战。
张丹丹团队的调研结果显示，外卖骑手参保意愿普遍较低，仅有10%的人愿意在一定程度上个人支付社保费用。
李世亮通过调研走访也发现了类似情况，灵活就业人员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年轻人，他们觉得自己还很年轻，退休对他们来说还“早着”。与此同时，有些年轻人觉得自己每天遵守交通规则，很谨慎，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事故，加上他们可能还购买商业保险，“他们觉得你现在要让我花这些钱买社保，那么我的生活质量就降低了”。
可以佐证的是，2022年11月，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北京人口发展研究报告（2022）》数据显示，外卖骑手年龄在21-30岁间的占比为51%，老年和疾病带来的风险不高，自愿参保高缴费和高待遇水平职工保险的比例很低。
张丹丹也介绍，外卖骑手中约70%为农村进城务工人员。这部分人群在农村普遍已参加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新农合）或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新农保），参保比例超过95%。此外，平台企业为骑手提供的商业保险覆盖率已达100%。
对于参保意愿低的原因，张丹丹分析认为，根据当前的社保制度安排，外卖骑手群体的社保缴纳意愿弱也是理性的选择：在他们的关切优先顺序中，“住房补贴”和“医疗”排在第一位，养老次之。他们在最大化自己的收入。“由于没有当地户口，孩子上学解决不了，他们就得多挣钱。”
这也指向了另外一个问题，即跨地区社保转移。2024年12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印发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指引（试行）》明确，全面取消在就业地参保户籍限制，完善社保关系转移接续政策。“在实际操作中，虽然社保跨地区转移的制度建设目前有了很大改进，但还未做到无缝链接。”张丹丹说。
电影《逆行人生》剧照。
探索“参保补贴”等创新方案的示范意义
当前，国内灵活就业从业人员规模已达2亿，考虑到种种现实问题制约，意味着要完善如此庞大群体的劳动权益保障，必须要寻求新解法。
在2021年，人社部等多部门发布的“56号文”，明确了“劳动三分法”，即新增了“不完全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的提法。这意味着，新就业群体劳动权益保障被纳入到政策制度范围中。
近期，京东宣布自3月起逐步为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并为兼职骑手提供意外险和健康险，所有社保成本由京东承担。美团、饿了么也在人社部等相关部门指导下，逐步开展新型职业伤害险、养老保险等试点，逐步为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
这一举措引发了社会广泛讨论。
张占斌认为，这一举措具有多方面的积极意义。这有助于推动各个行业更加重视劳动者权益保障，“有助于缩小新就业群体与传统就业群体之间的社会保障差距，推动社会保障体系更加公平、完善”。张占斌说。
但是，企业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解决这个问题所需面对的挑战。比如，沿用传统的“五险一金”城镇职工社保体系，对劳动者和企业而言承担成本较高，并且覆盖规模有限。并且根据近期媒体调研和报道，外卖骑手等灵活就业群体对于工伤险、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关键险种需求更高。
中国政法大学社会法研究所所长娄宇教授认为，新就业形态下的企业用工模式、劳动法律关系以及社会保险处于复杂的关系之中，无论各平台企业采用的建立正规全日制劳动关系、还是兼职灵活就业方式，都是合法合规的用工方式。建立正规劳动关系和参加职工社会保险，究竟是不是企业最佳的用工模式和劳动者最佳的就业选择，不能一概而论，需要全面认识和客观评价。
因此，在“劳动三分法”框架下探索更贴合实际、更加灵活的社保新方案，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当前，美团、饿了么等用工平台在相关部门指导下已有所突破。从实践来看，两家平台在“三分法”政策框架下进行改革，在参与险种、缴纳方式上都进行了灵活创新，尽可能把更多的外卖骑手纳入到保障体系中来。
比如饿了么在全国首批7个省市启动新就业形态人员职业伤害保险试点，全量足额为骑手缴纳保费。美团针对新型职业伤害保险试行“按单保障”的方式，骑手每接到一单，平台就上0.06元的保险；通过这种补贴形式，也解决了外卖骑手无法以个人身份缴纳工伤险的问题。根据美团公告，其将持续完善养老保险等社保覆盖范围。
张占斌进一步指出，解决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问题，平台企业还需要做好成本与收益的平衡，为外卖骑手缴纳社保势必会增加平台企业的运营成本。更重要的是，制度衔接与灵活性不足，现行社保制度在缴费方式、险种选择和转移接续等方面，仍需进一步优化以适应新就业群体的特点。
根据不同收入水平调整缴纳比例及补贴
面对灵活就业人员社保问题的复杂性，专家们提出了多方责任协同与制度创新的解决思路。
张占斌提出了平台、政府与个人在社保缴纳中的责任划分框架。关于政府责任，他强调政府需要制定完善的社保政策法规，规范社保缴纳的范围、比例、流程等；监督平台和个人依法依规缴纳社保，对违规行为进行处罚；同时加大财政支持，对特定群体给予参保补贴；确保社保体系的公平性和可持续性，保障全体公民基本社保权益。
张丹丹则强调制度设计的灵活性和差异化，针对不完全劳动关系人群，应该设计更加灵活的社保安排，根据不同收入水平和就业状态制定差异化政策，“需要去探讨怎么把他们纳入到社保里面去，并做一些灵活的社保安排。”
李世亮进一步明确表示，根本出路在于修订相关法律规定，明确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适用方式。比如，需要在法律上确立新就业形态的劳动关系类别，使灵活就业人员能够通过个体身份或行业协会的形式参保，而不必完全依赖企业缴纳社保。再如，现行社保缴费机制需要调整。对于灵活就业人员，可以采取“低门槛、分档次、灵活缴费”的模式，使其根据收入水平选择适合的缴费比例，而不是按照传统固定工资基数计算。
面对灵活就业人员的高流动性、跨地区性等特征。刘尚希建议，针对他们的社保改革不能依赖地方政府分散探索，而应由中央直接主导试点。需要建立全国统一的社保管理体系，实现社保账户的全国通存通兑，使灵活就业人员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顺利享受社保权益。“就像银行存款，无论在哪里存的钱到哪一个省的哪一个分支机构都能取出来使用。现在的社保就像是地方银行，离开了这个地方，你在这家银行存的钱到了另一个地方就取不出来。”
编辑 郑伟彬
校对 赵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