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行为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是近年来学术界的一个前沿话题。战争留下的不仅有废墟,还有等待改造利用的军事空间。越南战争就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历史案例。这场冷战期间的大规模热战,对战争双方的经济社会发展和国际政治格局都产生了持续至今的影响。

在《墓地中的军营》一书中,美国加州大学河滨分校教授大卫·比格斯从环境的视角,对越南战争进行了新的诠释。书中聚焦以承天顺化省为中心的越南中部地区,详细分析了历次军事活动在当地留下的“足迹”,逐步还原出这些军事冲突究竟如何构建了当地的景观、生活与记忆。

跟随历史镜头,我们会发现,“景观,就像人一样,保存着战争记忆,即使明显的物理标记已经从视野中消失,记忆仍然存在”。下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保罗·S.萨特为该书写作的序言《战争就在这片土地上》,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原文作者|保罗·S.萨特


《墓地中的军营》,[美]大卫·比格斯 著,贾珺 译,光启书局|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5年1月。

从兵工厂到野生动物栖息地

1986 年 11 月,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东北边缘,有了一个令人高兴的发现:一处白头鹰群的栖息地。白头鹰是美国的国鸟,如今正繁衍兴旺。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白头鹰正濒临灭绝,其数量因为滴滴涕(DDT)的喷洒而大大减少。这种杀虫剂的生物作用通过食物链放大,使鹰的蛋壳变脆,并抑制了它们的繁殖能力。

战后的化学奇迹时代已经把美国的国家象征置于灭绝的边缘。美国环境保护署(EPA)于1972年禁止在美国使用滴滴涕,但在20世纪80年代,白头鹰仍然比较罕见。因此,在一片繁密的杨树林中发现的这片栖息地,是白头鹰数量正缓慢且稳定恢复的一个重要标志。但是,这处白头鹰的栖息地有些不寻常,甚至是极具讽刺意味的。因为它是由一个美国陆军承包商在落基山兵工厂(Rocky Mountain Arsenal)附近发现的,该兵工厂长期以来是美国化学武器和其他军用化学品的主要生产场所,以至于到20世纪80年代,这里是地球上污染最严重的地方之一。

若研究美国军用化学品及其对人类和环境的影响的全球历史,落基山兵工厂正处于中心位置。它的存在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在珍珠港遇袭之后,美国陆军在西部内陆地区寻找一个可以用来制造化学武器的地点。1942年5月,军方在科罗拉多州亚当斯县(Adams county)选择了30平方英里的土地,就在丹佛的东北部。他们迁走了原本拥有这片土地的农户,并迅速建立了可以生产芥子气(mustard gas)、氯剂(chlorine agent)、路易氏剂(lewisite)和凝固汽油弹(napalm)的设施。其中只有凝固汽油弹在二战期间被投入使用,主要是用于对日本城市的空袭。


纪录片《越南战争》(2017)画面。

战争结束时,该兵工厂即处于待命状态,但冷战的现实很快让它重新投入使用,这次是用于生产强大的神经性毒剂沙林 (sarin) 。在战后的最初几年,化工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液被倾倒在无衬砌的贮水池里,浓缩的有毒物质渗入并扩散到该地的土壤和水域之中。到20世纪50年代末,污染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但化工生产仍在继续。1959年,在苏联成功发射人造卫星后,美国军方增设了一处生产火箭燃料的混合设施。随着20世纪60年代登月计划的开展,化学火箭推进剂成为生产重点。 从1952年至1982年,壳牌化学公司 (The Shell Chemical Company) 还在落基山兵工厂生产杀虫剂和除草剂。20世纪60年代,军方转而采用深井灌注技术,据说这是一种更安全的废物处理方法。1968年,就在凝固汽油弹和其他军用化学品在越南战争中被数量空前地使用的时候,林登 · 约翰逊 (Lyndon Johnson) 总统下令销毁废弃的化学武器储备。

落基山兵工厂成为国家“非军事化”芥子气和沙林的供应地,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个计划被命名为“雄鹰计划”,它成为兵工厂70年代的事业特征。到20世纪70年代末,兵工厂已经修建了它的第一个地下水处理系统,以控制和缓解几十年来的有毒废物倾倒带来的问题。到 20世纪80年代初,所有的化学品生产和破坏都停止了,而且在1987年,即在陆军承包商发现白头鹰栖息地的一年后,落基山兵工厂被列入了环保署的超级基金地点(Superfund sites)名单。

不完整的“救赎”叙事

如今,人们可以通过参观落基山兵工厂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Rocky Mountain Arsenal National Wildlife Refuge)来了解这段化学品生产和污染的历史。没错,这个化学污染严重的地方现在是受联邦保护的野生动物保护区。

1986年白头鹰栖息地的发现也促使美国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US Fish and Wildlife Service)参与其中,该局的科学家们逐渐认识到,在这个曾经受到管制和污染的地方也能有野生动物繁衍生息。1992年,老布什总统签署了一项法案,将该地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区加以保护。到2004年,在环保署确认此地已经清理之后,军方将5000英亩土地转让给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正式建立了保护区。在 2010 年,由于持续的清理活动,保护区达到了目前的规模,约1.5万英亩,里面有一小群野牛(bison herd)、北美黑尾鹿(mule deer)、穴居猫头鹰 (burrowing owls)和各种鹰。军方仍然拥有该地的核心部分,为的是维护其废物收集区并运营地下水处理设施,不过现在保护区的大部分区域都为徒步旅行和野生动物观赏而开放。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当环境史学家研究战争对自然界的历史影响时,他们注意到,从限制大型自然景观开发的美军基地到朝韩非军事区等地,许多这种高度军事化的地点都发挥了让人意想不到但又很重要的保护功能。

落基山兵工厂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就是其中之一,人们很想把它的故事说成一个救赎的故事,一个曾经充满毒性的地方恢复了原始特征。这种特殊解释的寓意是,人类及其好战行为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罪行,但野生动物和其他自然事物又使该地区恢复生机,显示了大自然的复原力。


纪录片《越南战争》(2017)画面。

这会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故事,但不是完整的故事,因为战争的遗留问题仍然困扰着这个地方。另外,与其把兵工厂成为野生动物保护区的现状看作对这片土地的军事遗产的抹除,不如看作对其毒性仍长期存在的勉强接受,因为落基山兵工厂遗留的污染依旧严重,无法允许人类居住或进行其他密集的土地开发活动。由于曾经是军事用地,即使周边土地的地产价值飙升,这里也仍将保留大片空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将该地作为野生动物保护区来维护是处理军事毒性物质遗留问题的一种更经济的方式。在这种解读中,野生自然的回归并没有抹去战争的痕迹,而是成为战争的一部分。

在地球另一端的越南,战争和军事化的环境遗产也依然存在,有时就在与落基山保护区类似的空旷地带或不发达地区。这就是大卫·比格斯在《墓地中的军营》中讲述的故事,他以具有 视觉冲击力的新颖手法,描绘了越南中部军事化景观的历史。惠氏环境丛书(Weyerhaeuser environmental Books)的书迷可以通过比格斯获奖的第一本书《泥潭:湄公河三角洲的国家建设与自然》(Quagmire: Nation-Building and Nature in the Mekong Delta)认识他,该书讲述了湄公河三角洲的环境史,将该地区的生态环境和历史复杂性作为美国在越南战败的故事核心。

在《墓地中的军营》中,比格斯将目光转移到越南中部,即顺化市(Huế)周围的地区。在越南战争期间,那里是几个美国空军基地和其他军事设施的所在地,包括富牌(Phú Bài),还有鹰营(Camp Eagle)。正如比格斯所解释的,这本书的缘起之一是他所从事的一个引人 入胜的环境史应用研究,该研究利用美国的档案记录,帮助越南政府官员找到了整个越南中部地区潜在的化学热点地区。

凝固汽油弹、橙剂(Agent Orange)和催泪瓦斯(tear gas)等化学物质是越战期间美国军事战略的核心武器之一,它们集中储存在美国空军基地,然后装运到美国飞机和直升机上以供军事使用。在寻找埋藏于地下的废弃化学品或地下水中的有毒物质的蛛丝马迹时,比格斯注意到了美国档案记录的作用,可以通过包括航空照片和卫星图像在内的档案,来揭示这些化学品如今潜伏于何处。不过,比格斯还注意到了一些奇特的模式,并开始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战争和军事化是如何反复刻画以及覆盖越南中部的景观的?

作为历史档案的环境

在美国,我们习惯于把越南当作一场战争而不是一个地方来谈论。我们很少注意到这里在“美国战争”(The American War)之前发生了什么,更少注意在此之后发生了什么。当美军进入越南时,他们往往将这个国家想象成一张白纸,并认为越南的环境充满敌意且难以穿越,而美军目视之处都必须扫清障碍。

所以,这就是大多数化学品的用途所在。但比格斯开始意识到,美军在占领该地区时遵循了特殊的历史线索,往往将其基地置于以前的军事化空间或出于其他历史和文化原因而未开发的空间。他在旅行中还观察到,美国人撤离和放弃占领的空间,在整个景观中留下了持久的重建模式,特别是在最近几十年里,现代资本主义的“ 创造性破坏”(creative destruction)已经染指了该地区。最后,他恍然大悟,他用来定位潜在化学污染地点的手段,也是在越南 战争中发挥核心作用的美国新颖观察方式的证据。美国造成的废墟和有毒遗留物只是复杂的历史地层之一,这些历史地层以重要的方式影响了美国对越南的战争,且直至今日仍然影响着当地景观和越南人对战争的看法。


纪录片《越南战争》(2017)画面。

《墓地中的军营》描写的不一定是你想象中的有关战争和军事化的环境史,但这也是它成为一本重要书籍的原因。虽然战争对环境的影响始终是比格斯分析的要点,但这本书的核心并不是战争对越南的自然的影响。它也不是一部单纯讲述越南的自然环境——丛林、雨水、泥泞——如何影响了“美国战争”的历史书,至少不是我们常读的那种。这是一个关于景观、地理和地形等不同类别的空间的故事,或者说是一系列有层次的故事,在这些空间中,自然环境或非人类环境一直存在,但从来不会单独存在或发挥作用。

在这本书中,环境本身就是历史档案,比格斯首先是作为一名研究越南的历史学家,细致入微地筛选和解读了这部档案。这是一部没有固定基准来衡量环境影响的历史书,是一部将“美国战争”作为背景的历史书,只是有关建设、破坏和毁灭的漫长传奇中的一个章节。简而言之,它是了解越南中部历史景观的入门读物。

在比格斯的讲述中,战争的足迹为后来人开辟了道路。它们象征性地夯实了土壤,影响了当战争让位给和平后的生长环境。有时,这些足迹变成了化石,新的历史地层覆盖了它们,并 将它们隐埋于地下,但并没有完全抹去它们的痕迹。

在比格斯看来,战争不仅仅是阵痛,它还时常萦绕在人们心头。当美国海军陆战队于1965 年在越南中部登陆时,他们只不过是历史上一批批入侵者中的又一批罢了。他们不仅追随了此前曾数次占领越南的法国殖民者的军事足迹,也追随了二战期间日本和1954年法国战败后越盟的军事足迹。更远的几千年历史上越族(Việt)、占族(Cham)和汉族(Chinese)占据必争之地的军事活动,也构建了这些足迹。当美国军队进入越南中部的低地时,他们原本试图建立标准化和无地域限制的军事飞地,但过去那些必争之地体现出的特殊性一直在扰乱他们的想法。

在战争中,美国人还必须应对长期影响当地占领和抵抗活动的因素,比如沿海平原与中部、高原和西部相接处的地形坡度,以及海拔因素。冲突各方的战斗造就了网络空间,各种基础设施——宽广平坦的公路大道(roads)、崎岖泥泞的山路小径(trails)、空军基地(air bases)、着陆场(landing zones)——以及跨空间的侦察和通信技术,将空间各部分联系在一起。“美国战争”变成了试图看到者和试图不被看到者之间的斗争。

与落基山兵工厂不同的是,越南中部的战争遗留景观和军事化基地并没有成为野生动物保护区。越南人没有实力像美国人那样补救战争遗留问题,他们也没有财力将这些战略要地完全用于非经济用途。这些景观大多已经变成了工业园区或生态贫瘠的木材种植园,尽管在某些情况下,它们仍然是军事资产。但重要的一点是,这些遗留的景观既为经济发展提供了开放空间,又限制了当地可能发展的类型,这一点影响了越南快速工业化的现状。因此,《墓地中的军营》带来的一个重要教训是,军事化的历史和环境遗产制约了当下资本主义的“创造性破坏”。景观,就像人一样,保存着战争记忆,即使明显的物理标记已经从视野中消失,记忆仍然存在。

军事史学家喜欢把某些地方说成“帝国坟场”,在这些地方,同一个历史、文化、地理和环境埋葬了连续的短视入侵者。从遗留着废弃基地和战争废墟的越南中部,我们也可以得出类似的教训。但这并不是《墓地中的军营》的主旨。相反,大卫·比格斯意在让我们注意到越南民众对“墓地”的字面上和隐喻性的理解,以及他们是如何与历史上帝国的墓地一起置身于多个历史地层和景观镶嵌而成的环境中的。鹰营和越南中部的其他美军基地一样,修建在传统的越南墓地中,如今当局必须积极劝阻当地人不要在那里埋葬逝去的家人,因为担心他们会触碰到地下的毒性物质。这就是本书的核心隐喻:“美国战争”,就像过去的战事和占领一样,留下了持久的景观遗产,其中一些地方残存毒性,然而越南民众仍然坚持尽其所能地重新利用这些土地,扎根在对他们具有深刻历史和文化意义的地方。

这就是战争的足迹。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原文作者:保罗·S.萨特;摘编:申璐;编辑:宫子;导语校对:赵琳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

不错过每一篇精彩文章~

阅读本期专题更多内容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