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深秋,林秀兰抱着红布包袱跨进王家院门时,院里那株歪脖子枣树正扑簌簌掉叶子。十九岁的姑娘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袖口还留着供销社包装绳的压痕。她听见西屋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掀开褪色门帘的刹那,三个泥猴似的孩子齐刷刷抬头——十二岁的建军抱着五岁的建红,八岁的建民正踮脚往搪瓷缸里舀凉水。
"这是你们嫂子。"公爹在门槛外闷声说。最小的建红突然挣开哥哥的怀抱,踉跄着扑过来,沾着地瓜渣的小手抓住她裤腿:"娘——"
林秀兰手里的包袱皮散开了,露出裹着红双喜的枕巾。她蹲下身,用袖口擦去女娃脸上的泥印子,这才发现建军右脚布鞋破了洞,露出的脚趾冻得发紫。灶房飘来糊味,她冲进去时,半锅地瓜粥正咕嘟着黑泡,灶膛里的柴火早熄了。
1983年的春寒比往年都烈。秀兰把最后半勺猪油拌进建民的杂粮饭里,转身去院里劈柴。月光照在磨出毛边的劳动布外套上,她听见东屋传来压抑的咳嗽——丈夫肺病确诊后的第七个月,药罐子日夜在煤炉上熬着。
"嫂子,纺织厂招临时工。"建军攥着皱巴巴的招工简章,被炭火映红的脸上还带着青涩,"我能挣钱了。"秀兰夺过纸片扔进灶膛,火星子窜起来,照亮她眼角细密的纹路:"明儿去把初三课本找回来。"
深夜,她对着医院账单发怔。忽然摸到枕下硬物,建军不知何时把招工简章拓在作业本上,工整地抄写着报名条件。窗棂外闪过黑影,建民正偷偷往竹筐里塞课本,脚边堆着从砖厂捡来的碎煤核。
1985年夏天的暴雨来得邪乎。秀兰把建红护在怀里往卫生院跑时,泥水已经漫过膝盖。小丫头持续三天的高烧让赤脚医生直摇头:"得送县医院。"雨幕中,她看见建军的自行车歪在院墙上,车把挂着湿透的化肥袋——这傻孩子竟去砖窑扛了半个月活。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秀兰攥着浸透汗水的零钱瘫坐在长椅上。那些毛票裹着砖灰和麦芒,建军的手掌缠着渗血的纱布。凌晨三点,她摸黑翻出陪嫁的银镯子,听见里屋传来压抑的呜咽。建民跪在丈夫遗像前,面前摊着撕碎的辍学申请书。
1988年高考放榜日,老槐树下的蝉鸣格外聒噪。秀兰在灶台前揉着发硬的腰,忽然被建红蒙住眼睛。小丫头的手在抖:"嫂子,二哥...县状元..."她转身时碰翻了盐罐,雪白的颗粒撒在补丁摞补丁的围裙上。
庆功宴是建军从工地扛回来的半扇猪肉。建民用毛笔在红纸上抄录取通知书,最后一捺突然晕开——原来秀兰的泪珠子砸在了"北京大学"四个字上。夜深人静时,她对着丈夫的相片喃喃:"建军出息了,建民明年考师范,建红的学费……"
1991年除夕,老屋里第一次亮起日光灯。秀兰摸着建红捎回的羊绒毛衣,嗔怪声里带着笑:"乱花钱。"三个弟妹合力把她按在藤椅上,建军捧出烫金的房产证,建民展开省重点中学的聘书,建红忽然变戏法似的抖开大红被面——正中绣着"娘"字的百家衣,拼布都是他们儿时的旧衣裳。
窗外炸响迎新鞭炮,秀兰在硝烟味里剧烈咳嗽。建红惊慌地拍着她单薄的脊背,触手全是硌人的骨头。三十年后的省劳模表彰会上,白发苍苍的建红接过话筒:"我的母亲早逝,是嫂子用青春给我们绣出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