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曾业 王祥龙 李庆 刘彦君 杜卓滨
2024年11月20日凌晨，四川绵阳北川，一头黑熊闯入乡村民宅袭击女主人，男主人手持锛锄救妻将其击杀。这场獠牙与农具的对峙，有农民的伤痛，也有黑熊的悲鸣。
不只是黑熊，今年全国两会期间，猕猴等野生动物也备受关注。来自四川达州的全国人大代表吕祖艳就注意到，下山觅食毁坏庄稼的猕猴，是“致害主体”；而在四川警方侦破的特大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案中，1000多只猕猴却是“受害主体”。
当人兽相遇，怎么避免双向伤害？山林之主与农田之主，怎样才能共享安宁？被写进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的“生态保护补偿”，为四川推进人与野生动物和谐共生带来哪些启示？
圆桌嘉宾
✦全国人大代表、绵阳市北川羌族自治县擂鼓镇五星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 余绍容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副所长 陈槐
✦全国人大代表、瓮福达州化工有限责任公司质量管理部技术人员 吕祖艳
✦世界动物保护协会科学家 孙全辉
✦中国人寿财险广安中心支公司总经理助理 韩佳杰
人与兽的“生死博弈”：
村民为自保击杀黑熊免于追责
事后补偿与事前预防同等重要
四川绵阳的黑熊伤人事件，发生在北川县曲山镇自新村，遇袭男主人年近花甲，是当地有名的木匠。事发时，女主人听见自家的狗突然狂叫，开门查看情况，被站在门口的黑熊扑倒在地。男主人冲出施救，双方在缠斗中，男主人用锛锄（木工劈木头的工具）将黑熊击杀。
这场“生死博弈”，让遇袭的女主人头部、面部、胸部、背部多处受伤，经住院抢救才脱离生命危险；男主人后背被黑熊抓伤，手臂脱臼，经医治后无大碍。事发后，当地政府将黑熊尸体捐赠给绵阳师范学院，作为教学、科研和科普宣传使用。
被黑熊袭扰过的农家小院。王祥龙 摄
黑熊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反杀黑熊会不会受到相关处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第十九条“在野生动物危及人身安全的紧急情况下，采取措施造成野生动物损害的，依法不承担法律责任。”遇袭的两位村民，在紧急避险的情况下击杀黑熊，依法免于追责。
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孙全辉分析称，黑熊入户有可能是受到食物吸引。黑熊嗅觉灵敏，饥饿时如果闻到食物的味道，有可能冒险闯入民宅寻找食物，增加发生冲突的风险。
“要解决好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矛盾，事后补偿与事前预防同等重要。”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孙全辉认为，随着生态环境不断改善，部分地区野生动物种群增加，需要采取适当措施加以防范。例如，政府可以科学监测野生动物的种群动态，及时发布安全预警；居民要注意关闭门窗、存放好食物，还可以准备例如哨子、火焰棒、鞭炮、锣鼓等驱赶用品。
击杀黑熊的锛锄。王祥龙 摄
事前预防，北川县也有探索。该县从2021年起持续购买了野生动物致害公众责任保险，对野生动物致害造成的损失进行补偿。同时，在黑熊、野猪等野生动物出没重点区域增设警示标牌，引导群众加强自我保护，提醒过往群众注意安全防范。
作为来自基层的全国人大代表，余绍容把注意力放在了“改革”上。她建议将民政、农业农村等部门的相关救助政策、惠农政策、移民搬迁政策纳入生态补偿范围，因地制宜引导群众改变种植结构。如发展种植菌类、养蜂等林下经济、生态旅游，减少农民对土地的依赖。“还可对受影响的农户提供技能培训，优先聘用为生态管护员。对野生动物高频活动区域，给予农户年度生态补贴。”
案件中的“种群放归难题”：
1000余只猕猴失去放生条件
呼吁尽快制定《生物多样性保护法》
2024年12月，四川警方侦破一起危害珍贵濒危野生动物案，扣押涉案猕猴1104只，涉案价值1.36亿元，挽回10个濒临灭绝的猕猴野外种群。该案的侦破，斩断了一条从西部延伸至东部沿海的非法贩卖猕猴利益链。
犯罪嫌疑人指认涉案猕猴活体。达州公安供图
遗憾的是，据达州市公安局森林警察支队相关负责人介绍，被公安机关扣押的1104只猕猴，因长时间被人工圈养，失去了野外生存能力，不再适合放归山林。
无独有偶，2022年4月，乐山警方也侦破一起类似的案件，查扣野生小熊猫63只，其中23只因应激反应和人工饲养环境不适，在寄养期间死亡，存活40只于2023年2月13日被集中放归野外。此后的2023年12月，四川省公安厅通报一起关联案件：在乐山、雅安等地查获活体小熊猫14只，至今仍在救护观察阶段，尚未达到放归大自然的条件。
乐山警方解救的小熊猫。图据四川公安微博
最近两年，吕祖艳密切关注四川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域，她通过梳理一些典型的野生动物致害案例发现，不少下山觅食毁坏庄稼的猕猴，既是“保护动物”又是“致害主体”；而在上述案件中，1000多只猕猴却是“受害主体”。吕祖艳对此颇有感触：“生态保护不能止步于实验室里的数据优化，更需要直面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
警方查扣的部分野生猕猴。达州公安供图
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孙全辉介绍，近年来，全国不少地方出现野生动物与当地居民冲突加剧的情况，这是生态环境保护取得成效的结果。“要从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的高度，看待人与野生动物的冲突，深入分析冲突背后的原因，有针对性地制定解决方案。比如说，如果是野生动物栖息地不够，造成了人兽冲突增多，就要调整保护的边界，适当扩大保护面积。”
人与野生动物之间，能否划定“边界”？如何操作？
峨眉山景区为了确保人、猴健康，和满足游客观赏需求，于2020年在清音阁猴区建立了人猴分离观赏试验区。实现了生态产品需求和供给精准对接。如何避免人与野生动物“亲密接触”带来潜在风险？绵阳也在探索。2025年2月19日，四川绵竹对外发布《关于禁止投喂野生动物的倡议书》，倡议公众自觉停止投喂行为，切实保护野生动物及其栖息环境。当地回应，有的时候野生动物越界觅食，往往是人类干预的结果，比如投喂野生动物等行为。
作为住川全国政协委员，陈槐注意到，四川的生物多样性态势正在持续提升，但相关政策和法律法规还没有完全跟上新时代的变化。今年全国两会期间，陈槐就提出，我国现有法律对生物多样性保护的覆盖存在断层，呼吁国家层面尽快制定《生物多样性保护法》，统筹遗传、物种、生态系统三个层面的保护。同时，他呼吁将新出台的法律与现行的生物安全法、野生动物保护法等相关法律衔接，形成“立体化保护网”。
执法领域的破题之思：
从“生态补偿”到“铁腕执法”
推动依法行政和公正司法“1+1>2”
2022年，四川乐山警方查获一起非法捕猎、售卖小熊猫案，查扣小熊猫活体63只。截至目前，尚无审判结果信息公开披露。2024年1月，一只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东方白鹳，“暂住”四川天府新区白沙湖时，遭遇三名男子枪击、捕捉、伤害，摄影爱好者发现后制止并报警。同年11月，在法庭上，三人均自愿认罪认罚，并以主动缴纳生态损害赔偿金（共10万元）的形式进行生态修复。
属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东方白鹳。摄影：余欢
封面新闻记者注意到，2024年6月，我国的《生态保护补偿条例》才正式实施，上述两起案件，均是该法规生效前的“试金石”——生态保护如何从“被动补偿”到“主动修复”？
中国人寿财险广安中心支公司总经理助理韩佳杰介绍，四川省广安市岳池县推行了“野生动物致害保险”，年度累计赔偿限额达到200万元，单次事故赔偿限额达到50万元，农民报案3天即可获赔。这样的动态补偿标准模式和赔付标准，不仅能够覆盖群众实际损失，还能在农作物赔偿方面按照生长期进行赔付，牲畜则按品种设定限额，“很多时候赔付金额甚至超过了作物市场价值”。
农作物受损保险理赔现场调查记录。受访者供图
加强野生动物保护“行刑衔接”，是吕祖艳在今年全国两会上提出的建议。她呼吁国家层面研究制定涉野生动物案件“违法行为分级标准”，像检测化工产品成分那样，引入“定量+定性”双维指标，确保行政处罚与刑事处罚的衔接顺畅，努力推动形成依法行政和公正司法“1+1>2”的聚合效果。
事实上，四川已在探索——率先在全国出台《林草行政执法与刑事司法衔接工作办法》，明确林草部门、公安、检察院、法院的协作流程，要求涉刑案件线索及时移送，并建立联席会议制度强化信息互通。甘孜法院牵头检察、公安等单位形成“司法行政联动保护格局”；达州警方在侦破非法捕猎猕猴案后，推动与检察机关建立信息共享机制，强化行刑衔接；四川法院首创“野化放归”生态修复模式，对非法猎捕的野生动物进行科学野化训练后放归，并建立司法修复基地；南充市仪陇县检察院通过“行刑反向衔接”，对相对不起诉案件提出行政处罚检察意见，确保“罚当其错”。
法治化路径，正推动四川从“人兽争地”走向“命运共生”。当补偿机制抚平受害者的伤痕，当铁腕执法筑牢法治的藩篱，山林与农田的安宁，终将成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美丽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