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正到来之前,落了一场大雪,正赶上清明,平添了离苦的意味。我于这雪中返乡,在连接城市与乡村的公路上,看到远的近的山影连成扁平的白色流线,雪花在车窗前奔跑着落下,天地间一片苍茫。

下车去后山扫墓,雪住了,东方天空有晴的迹象,隐隐约约可见太阳的光亮。雪已没足,我凭借记忆拣道向前。路旁却已有春的光景,迎春或连翘金黄的花朵并未被雪覆没,使雪中行路的人偶尔看到,不免觉得阶前生碧草的日子就在眼前。

自十年前开始,在城里的柳梢头一片青雾色的四月初,乌兰察布的清明,每年都是清冷的,这是我唯一能体味到祭祀亲人的日子。

说是祭祀,十年前我仿佛并不觉得肃穆,在街上见到五颜六色的花圈,总觉得精致又好看。连金色银色的元宝,都和电视里演的很像。另有二层三层的纸楼房和认不出牌子的小轿车,让人充满幻想。那时,我总是要问姥姥:“这么小的楼房和车子,怎么住人呢?”

她总是笑,讲:“给纸人住的。”

“纸人在哪?”我更加好奇。

“还没扎出来。”

“那我们过去看看,好不好?”我问。

姥姥便带我进了那家寿衣店,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柜台后面熨衣服,加满热水的搪瓷缸子,悠悠冒着热气,案桌上铺了件长袍,热热的缸底走过,褶皱便变得平展展的,真是神奇。店内的货架上摆了一堆堆的黄纸、线香,以及纸钱。那时的纸钱上有油墨香,不如现在这么仿真,面额也不及现在这么大。

在店内一一看过,我似乎忘记了本来要看纸人的初衷,为立在店门边的白纸钱吸引。是乡间常见的纸钱,薄薄的白纸绞出的几条长长连线,并在其间用一条麻绳束着,挂在长条的细木枝端头。

后来,终于成人之后,才知道,这白纸钱常常被插在人家的坟头上,纸幡便在风里飘呀飘呀,不知飘到第几日,终于经不住风再吹时,便随风飘向别处。落在地面和草丛中,仍旧是白色的,在漠漠的荒野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白纸钱买来便宜,大概几角钱一束罢,去年曾在一家小店内买到过,今年连跑几家小铺皆不复见,可能是价钱不高,利润薄,又需要手工来剪,便不再出现在店家的柜台上了。红色的冥币倒是随处可见,连往日里经营日用品、五金,甚至食品的小店,在清明几日里,都卖起纸币、裱纸和假花来。


雪渐渐变小,风越刮越大。

在铺天盖地的雪色里,我将纸币、金元宝寄托于火光之中。十年了,以为淡了的感情又一次汹涌而至,眼泪簌簌落下。一年之中,以这样的形式相对的时刻毕竟不多,内心里那些被隐藏了许久的情绪,终究在此时得以解脱,曾经有过的相依为命和互不理解,少年时的叛逆和争执,共处时的挑剔和难过,也在岁月流逝中终结,就如膝下这白茫茫的雪地,天晴了暖了之后,一点点融化,消失,沉进大地。只有思念尚有余温,生生不息!

姥姥啊,说什么生死相依,你还是丢下我独自走了。一走,便是十年。

“冥界一定也有邮筒吧?是绿色的吗?邮筒上面也写有地区和编号吗?”我问。

不再有应答。天色暗淡,风无所顾忌地呼啸而过。

就这样,一个人就着火光,说了许多话,讲了许多事,连同给她写了一年的手写信,都付诸在火里。那些摸得着、看得见,但留不住的火焰啊,应该真的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够将纸钱化为冥币,转到思念之人的手里。

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祭祀的人渐渐多起来。山顶上雾气弥漫,雪又一片一片落下。


是春雪。

从前有一年清明,也落了春雪,我们被困在家里等天晴,等了半天,雪仍在下。无奈,我和俊英两个人便缠着姥姥讲故事。纠缠久了,姥姥只好应下来,开始讲《聊斋志异》给我们听。

讲河北一家商人的公子,叫慕蟾宫,乘船往返于燕地和楚地之间。有一天夜晚,清风明月,他闲来无事,就对着月亮吟诗。这诗句被洞庭湖里的白鳍豚精听到后,着了迷。正是吟者无心而听者有意,这位叫白秋练的美人鱼自此心生爱慕,几经周折,终于与慕公子喜结连理。

我在那时还是小孩子,不甚懂得什么是相思。大学时第一次读《白秋练》,读到“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及“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苏。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几句,尤为不解。说与姥姥听,并问:“她为什么想要南旋?”

姥姥则笑着说:“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那时候正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年纪,自然不能体味白秋练对家乡雨水及风物的思念。及至后来,去过许多地方之后,再读这些思念,心下开始有了小小的哀恸。到如今,之于想念的人和旧时的院子,我又何尝不是那个思念成疾、水土难服的白秋练呢?古人能写出这样的故事,真了不起啊。

而今,十年已过,老屋早已断壁残垣,荒草漠漠,故人也离开十年了,早已过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时候了,几乎再没有人主动提起从前的人和事。留下来的我,这些年空疏无用,好像没什么长进,没抓住任何东西,两手空空如也。


不多久,天气终于晴好,照在远处山腰的阳光慢慢转过来,终于看见蓝天。

我在离开之前,种好第十棵白叶杨。在太阳的照射下,不远处三五棵开着花的杏树和早樱,在白雪和裸露的灰黄色彩之间,显得分外动人。有种微微的忧伤沉在心间,这大概是我随后的一年中最后一次伤心吧。

覆盖积雪的电力塔依次掠过车窗,消失在视线里。公路上的积雪被风吹下路面,无风的地方车轮压过的痕迹清晰可辨。路上多是清明返乡的车辆,还有骑摩托车的人,戴着灰白色的头盔,后车座上别着挑纸幡的细树枝条。这就是返程的路啊。这条路上,有人出现,又有人消失。一如这个世界,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伤心落泪,也有人幸福大笑。

风没有停歇,大风里的公路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前路漫漫,我对身后的人说,不管山高路远,终还能后会有期。

是啊,“后会有期”,真是世上最好的词。

(宇 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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