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选择非主流教育模式的妈妈们来说,“不鸡娃”往往不是一个具有明确时间节点的决定,而是伴随自己从小孩变成大人的过程中,逐渐长在心里的东西。

走进这些家庭,了解她们的每一种选择与思考,一些猜测被确认:她们不是自知阶层局限、内卷无望而放任散养的消极抵抗者,而是步步谨慎、苦心经营的积极探索者。

《2023年度中国精神心理健康蓝皮书》显示,中小学生的抑郁检出率高达40%。越来越多家长开始将教育的重心朝身心健康方面偏移。每个个体做出的每一种探索,都是在为传统应试教育模式的突破与改革提供可能性的参考。

孩子还未成人,一切尚无定论。她们承认,如今的所有小众尝试都像一场社会学实验。对她们来说,等待实验阶段性结果显现的期限至少还有10年。没人知道未来会怎样,一切充满了不确定,但无一例外,她们无比笃信的是,过去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教育模式要改变了。


单板选手小七。(受访者供图)

会玩

玩,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来自北京的妈妈超仔对此坚信不疑。

3月的第二个周六,超仔照例计划带女儿去滑雪。春天要来了,这是这个滑雪季的最后一次机会。过去的一个冬天,甚至过去的5个冬天,这个三口之家的周六都是这样度过的:雷打不动去滑雪。有时这项活动占用的时间更长——今年冬天的一个假日,他们一家人开车去了河北崇礼雪场,来回耗费了3天时间。

女儿小七今年9岁,规律户外运动的经验,有5年。冬天滑雪,夏天露营,春天秋天,他们就去徒步,总之要在外面。因此,读三年级的小学生小七,还没有上过任何一个课外补习班。“要把时间留着出去玩。”超仔的语气不容置疑。

小七的规律户外生活方式,始于徒步。在她4岁那年,考虑到“小孩子应该多户外”,超仔和丈夫为女儿报了一个亲子户外徒步的俱乐部。很快,他们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

在大自然里,很多问题变得好解决了。封闭的室内易滋生情绪,广阔的大自然可以消解所有。小七认识了不同的大人、不同的小孩,他们行走,奔跑,交谈,彼此协作,在户外阳光的直射下。


徒步中的小七和爸爸。(受访者供图)

随着经验累积,超仔和丈夫发现其实无需跟团,自己也可以去徒步,于是爸爸承接了寻找路线的工作。他们停止向俱乐部付费,和其他志趣相投的家庭一道,开启了野生探索。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没有太多想法,开了一个头,行为轨迹就朝着计划之外的方向演变了。徒步成习惯之后,一行人在夏季尝试露营,冬季不宜上山的日子里,再去滑雪场度过周末。

在一个幼童心里,一种生活方式被自然而然根植。五六岁时的小女孩还会在出门前偶尔显露不情愿的情绪,但作为小孩子,除了跟着爸爸妈妈行动,她别无选择。况且,去户外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只是不能赖着不走而已。很快,她习惯了。

每个周六要起个大早,询问“天猫精灵”当日天气情况后,小七自己收拾背包,必要的话,将雨具、防风外套装进去。没有“今天有点懒,不想出门”这个选项。这是这个家庭的例行仪式。一个认知被刻在了脑子里:周六就应该是这样度过的。5年来,除了2022年受疫情封控影响的一个周六,这项仪式从未缺席。

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也生长了出来。上山徒步时,捡捡沿途遇见的有趣的小东西;露营的时候,和小朋友一起过家家,和男孩子们在水里玩小筏子;滑雪时,她变成了酷酷的单板选手。

在超仔记录的视频里,小七乘着单板在雪场飞驰的样子看起来光芒四射,但打造一个谷爱凌从来不是她的追求。她珍视和欣慰的只是,小七长成了一个“会玩”的小孩,一个真正的、普通的小孩。

被爱

“他们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当被问及亲子关系,来自成都的妈妈吴吴说。一句话抵所有。

儿子豆豆和佟佟,分别读小学六年级和三年级。每天放学回家后,就算爸爸在家,他们仍期盼着从事健身行业的妈妈下班。即便妈妈回家后,三人也只是在一个共同的空间里做自己的事情:孩子们写作业、看书,妈妈自己健身。

有妈妈在的空间就是放松而安逸的。妈妈是温柔的,从不说教,或者时刻“盯着”他们的言行。每个周末,妈妈会带他们去爬山、骑车、打电动。妈妈是那个会坐在身边陪他们一起玩游戏的好朋友,是听他们抱怨发生在学校里的不愉快经历的倾诉对象,是无论怎样,都会夸赞“你很棒”的人。


吴吴和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最期盼的还是每晚的睡前仪式。他们催促着妈妈:“你该上班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日是周几到周几啊,你只有周五周六才能休息啊。”“上班”就是睡觉前给他们抠背、按摩,一起聊聊天。

这样的睡前仪式,吴吴不曾拥有过。

“你小时候,叫你睡你不睡,打你一耳光,‘快点睡’,你就睡了。”妈妈告诉她。“你还打我一耳光?”她震惊,但毫无印象。吴吴记忆中留存的是另一个场景:那是很小很小时的某个夜晚,临睡前,爸爸在吹笛子,妈妈在唱歌。他们本是拥有优秀文艺细胞的一家人,但父母被生计所累,这样的温馨画面只出现过一次。

“你看,温馨的记忆是可以留存的。”吴吴说,“心理书籍上说,小朋友会封闭自己觉得痛苦的记忆。我们在那个年龄也许是感受不到痛苦的,但身体会将那种感受永远地封存起来,它没有消失,只是被压抑下去了。”

对吴吴来说,那个封存的期限有二十多年。

妈妈脾气暴躁,事事盯着她和姐姐,洗好的菜没有摆放整齐,菜切得不够细,这样的小细节都是她生气的理由,生气就骂人。“骂得比较凶,全是脏话,现在再看,她骂人是会贬低你人格的。”她后来从书里学到,这是精神虐待,语言霸凌。

她是会求饶的小孩,“脑壳都骂冰了”,也丝毫不会反抗。只有一次,她反抗了一句:“你打死我吧。”妈妈说:“打死你是吧?你跪在那。”说着就转身去找了一根很粗的棍子来。

就像电影里的黑屏转场,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家里还有其他人呢,也许姐姐帮忙拉开了?她用一些可能性填补记忆黑洞,但很快又想起来另一件事。

姐姐是性格更执拗的小孩,挨骂的时候不愿低头认错,因此挨打更多。“我没错!”她总是一边挨着打一边坚持。有一次,吴吴看不下去,过去劝妈妈不要再打了,妈妈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抓过来一起打。


孩子们喜欢和妈妈一起玩。(受访者供图)

二十多岁后,吴吴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接触到光谱不同的人,她开始补习童年缺失的那门课:如何去爱。来自家庭、朋友的温情融化了冰雪,封存的痛苦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漫溢出来。

妈妈住在距离她三小时车程的另一座城市,一年见一两次,没机会挨骂了,但每每想到自己曾被那样对待过,痛苦的情绪无法抵挡。“你突然清醒了,细想才发现,她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爱你的时候,那个情绪说不上来。是很难走出来的。”她说。

不能把自己的经历复刻在自己的小孩身上。她买了育儿专家尹建莉的书和复旦大学教授沈奕菲的视频课,决定系统学习一下如何养育小孩。“作为家长,我们需要给孩子提供的是一个情感的支撑和人格培养。”她从书里和视频课里提炼出这个核心观点,瞬间被击中了。“这就是我内心想的。”

有一天大儿子豆豆对她说:“妈妈你老是夸我,给我太多信心了,让我有点迷失了。”她听了想,对对对,不是一味说孩子“棒棒棒”就会好。于是赶紧又去学习,“夸孩子要怎么夸”。

眼里有光

“从来没上过任何补习班”,是每一位受访家长不约而同都会强调的一个重点。但来自青岛的妈妈倩倩在这句话说出口一周后,就推翻了它。

“事情总是变化的,”她说,“我上周做了一个很卷的事情,给孩子报了一个数学补习班,还去上了一个英语外教的口语体验课。”

去上数学课,是因为女儿然然想要和一位喜欢的同学多一些相处机会,“看人家报了她也要报”。从来没接触过外教,所以约了个体验课试试,没想到上了一节课,“她爱上了”。在10岁的女孩眼里,这个外国人很有趣,看她犯错时,会做一个夸张的扶额的动作,逗得她咯咯笑。

数学补习课下课后,老师对倩倩说:“我教书11年,第一次遇到这种小孩。她上课会怼我,一直说话,交头接耳,很兴奋,头疼了我一节课。”

“那怎么引导?”倩倩问。

“不用引导。”老师答,“教室里6个孩子,只有她眼里有光。”

这就足够。


倩倩和女儿。(受访者供图)

没什么比保护孩子的探索欲、好奇心以及对生活的热爱更重要的事。这是倩倩的坚持。为此,她让女儿度过了一个尽情玩耍的幼儿园时期,没有任何超前教育,又为女儿选了一所看起来“不太卷”的私立学校,在这里,从小学可以一口气读到高中,省掉了中考。

“不用去挤独木桥,考二本也行,专科也行。至少身心没有在十几年的教育过程中受到太多压榨,导致各种心理问题。学习不好就不好,就按照你不好的方式去过一生。”这个认知作为一个底线被高悬在家庭教育的框架之上。排名倒数的时候,上课注意力不集中被频繁叫家长的阶段,写不出好看的字,产生厌学情绪时……接受她,引导她,等待她。

倩倩和丈夫毕业于国内某985高校,“综合排名在前15”。他们是传统应试教育模式中长大的一代,自幼顶着“学霸”光环行进至今。在“读书改变命运”的准则还大概率奏效的时代里,他们是受益者。毕业就进大厂,完成最初的资产积累和资源积累后,就创业。

但是,一切都不对劲。

离开学校后,倩倩补习的那门课,叫做“接纳50分的自己”。她是从小100分的孩子。被全家人期望,于是努力,排在所有榜单前列,而后期望加码,就再努力。努力努力努力,她心力交瘁。“人就死在了这个期望上。”

高考之后的人生,怎么可能事事100分呢?没人告诉过她,承认自己只有50分并不可怕,没人教给她,如何面对人生中那些不及格的时刻。最重要的是,当外在的标准化评价体系消失,我如何定义自己?

她羡慕身边的朋友为自我追求做出的洒脱的尝试。“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自我审视,思考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好像从来都是别人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为什么我这种小镇做题家,会有安全感的缺失呢?”她求助心理支持,对方告诉她:“因为你没有承担过不好的后果。你的经历不够丰富,也不够真实。正向反馈成为了你的支撑,但实际上,负面反馈也应该可以成为你成长的支撑。”

如果你的下一代也这样,你愿意看到吗?这个痛苦可能会陪伴她几十年,你愿意吗?她自问。答案显而易见。

去做一个眼里有光、心里有爱的小孩吧。做任何事情的驱动力来自内心的热爱,而不是外在的期待。纵使生活充满艰难险阻,你的内心总能滋生力量。这就足够。

自己的路

所谓卷和不卷之间,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一定要让小孩子保持运动。这是超仔的执念之一。作业可以不写完,辅导班可以不上,考试不需要考满分,但运动这件事不能放弃。“学霸是天生的,但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是可以后天引导的。”

小七是班里唯一既没有“x课”(指校内兴趣班),也不参加学校社团的学生,因为“没有喜欢的”。“不喜欢就不报,那就算了。”超仔对老师说。

但运动不能算了,不喜欢可以换一个,无论以哪种形式。如今,小七每周有三天放学后要去上中高强度的体能课,包括跑步、练吊环。这是尝试过游泳、舞蹈等其他运动之后,根据她的喜好,最终保留下来的项目。

一定要保持阅读。这是执念之二。每天写完作业的空余时间,都是属于阅读的。“如果她哪天作业少,我可太开心了,我们就可以读书了。”她发现阅读的兴趣可以培养,也可以等待。去年买的《哈利·波特》,小七还兴味索然,但今年再读,“她一下就爱上了”,“晚上读了一个小时,讲得我口干舌燥。早上吃早餐的时候还要看。”这是成就感。

要早睡。这是执念之三。“你别搞这个作业了,去睡觉。”一天夜里九点,她催促小七。“不行,我要跟老师有交代。”小七委屈又坚持。这是母女之间最常发生的争吵场景。

“你说我是放手型的家长吗?也许我只是在自己在意的点上比较坚持。”超仔说,“运动,阅读,有自己的留白时间,最后生长出来那个最吸引她的热爱的东西,这就是我看重的。”

标准模式之外的成长模式,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探索的都是自己的路。


小时候一看书就犯困的吴吴,现在开始大量阅读。(受访者供图)

看起来洒脱至极,吴吴的探索之路实则小心翼翼。她是高中都读不下去,一度想退学的人,但她承认,对于自己的认知水平,她并不自信。“现在的这种方式是对的吗?”为了给孩子更好的教育,她变成了勤奋的学生,积极主动地阅读大量的书,听大量的课。

豆豆和佟佟的成绩始终稳定地排在中等,她本对此坦然,觉得“没什么可焦虑的,也没有说必须得怎么样”。丈夫曾经试图不顾孩子的意愿,为他们报辅导班,被她次次拦下。“慢慢来,不要急嘛。”

小孩在长大,信念在摇摆。豆豆面临升初中,吴吴开始意识到,“现在高中都不太好考”。“如果现在太松了,未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得到,是不是生活得也不会太好?”她不确定,只好去学习。

最近,被自己的一位会员推荐,她给两个孩子报了一个每周一次的英语课,“在征求小孩意见的前提下”。

想到自己当初读完高中就放弃学业的决定,她承认“还是有一点后悔的”。“我应该去试一下的。”有意无意的,人总会贬损那条未选择的路,或者轻易放弃了的东西。但吴吴没有。

“如果可以,多学一点知识是好的。我没有过那种上很好的大学的体验,那个过程中,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和体验,有很多美好或者不好的事情。但如果这条路走不通呢?就换条路走走看,总有出路,总有方法的。”

“你的路还需你去闯”

她们都是“85后”,最小的生于1990年。无论如何回望来时的路,她们都承认,在传统的游戏规则下,她们算不上失败者,甚至是优胜者。用倩倩的话说,如今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所采取的一切大胆尝试与冒险,“都是架在这个物质基础之上的”。没有人担心过,孩子未来真的会困于生计,他们总能“长出自己生存的本事”。

如果真的上了职高,以后靠什么谋生呢?我问倩倩。

“干什么都行,比如……学个厨艺,开个面包房。”她环顾了交谈时所处的咖啡厅说。这是口头的玩笑。

一个从小被鼓励自己去探索、自己做决策,并对一切后果负责的孩子,一个没有被打压学习热情的孩子,一个身心健康的孩子,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孩子,未来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这是内心真正的笃信。

这样的把握,是自己或顺遂或坎坷的奋斗经历给的,也是这个日新月异、充满可能性的时代给的。

超仔相信,在这个时代,甚至十年二十年后的那个时代里,那个用“成功不成功”去定义小孩的评价体系已经“过时”了。

她和丈夫都是从外地考进北京的学校,从此在这里就业、安家的“北漂”。她排斥“扎根”这个词。“什么叫扎根?人是流动的。”但生活多年,一直没有北京户口,这是她最近唯一需要再三思量的一件事。“小七以后去哪里高考?”

转念,她又开始反思。

“这代小孩,他们长大后面临的社会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我无法用自己仅有的这点经验去谋划她的未来。考一个所谓的北京的‘三首一工’,毕业后再考公,赚钱,买大房子买好车?他们是对物质有见识的一代人,这些想法是会限制他们的。”

她提起电影《哪吒2》里,敖光对敖丙说的那句话:“父辈的经验,毕竟是过往,未必全对。你的路还需你去闯。”就是这样。

记者手记>>在教育问题上我们拥有相同的武器

我们处在一个巨变的时代。人们心知肚明,在这样的格差社会,孩子的成长抉择,是父母用财富和期待托举起来的追求。富人有富人的期待,穷人有穷人的期待。期待没有尽头。

这次选题的采访中,最让我感动的部分不是这些妈妈身上所谓的松弛感和先进的理念,而是,无论自己在真实社会中经历过怎样的磕碰,她们依然相信,孩子的前途不是由父母的实力,而是自己的努力决定的。

倩倩告诉我,她发现过往的经验、学历、社会地位,在教育面前使不上力。无论你走过怎样的路,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心怀怎样的梦想,身上长着怎样的本事,面对自己的孩子,每个人都要从头开始,从零学习。

在这个方面,大家是平等的。

高学历并不必然培养出高学历的后代,财富并不必然带来教育的成功。甚至,在未来那个时代,关于成功,没人能给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和定义。

我们处在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时代。

当我还执着于追问有着突出绘画天分并在艺术创作领域卓有成效的超仔,是否有意挖掘小七的绘画才能时,她笑着告诉我:“学校里组织的绘画活动,我们都屏蔽了。”

“我希望她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她说。

在教育问题上,或许起点不同,但我们拥有相同的武器:时间。

如果有机会,我想追踪这些孩子的成长。如果有可能,10年后我想再和这些孩子们聊聊天,看看他们长成了怎样的大人。

我想看看,在那个时代,社会对“普通”的包容度有没有更高,对“成功”的定义会不会没那么狭隘,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人们的幸福感会不会更强烈?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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