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那个肃穆的秋天,谭嗣同和康广仁等五人被砍杀于北京菜市口,当年,谭嗣同年仅33岁,其妻李闰亦是33岁。
在谭嗣同殉道前9年,即1889年,他和李闰唯一的亲生儿子兰生已夭折。
因谭嗣同无后,其父谭继洵为了延续他的香火,毅然将其侄子谭传炜过继到他的名下,由李闰抚养。谭传炜是谭嗣同兄长谭嗣襄之子,他和兰生都死于1889年。
谭嗣同实际也是谭继洵唯一的儿子,此前,谭嗣同两个哥哥早逝,其长兄谭嗣贻幼年死于白喉病,谭嗣襄也只活了三十三岁。
如今谭嗣同也离他而去,历经多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的谭继洵,又因儿子牵连丢了官。回到湖南湘潭老家仅仅两年多,也追随儿子们而去了。
死前,谭继洵叮嘱谭嗣同妻子李闰:一定教养好谭家后人。
李闰和谭嗣同一样饱读诗书,她教育谭传炜极用心。谭传炜未过继到自己名下时,她就对他视若己出,如今他既已被过继到他们的名下,她自然分外上心。
谭嗣同在世时,就对谭传炜极其爱重,他9岁那年,谭嗣同还特地带他去拍了一张合影。合影中,谭嗣同身着素净长袍,谭传炜则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两人看起来颇有父子相。
谭嗣同与谭传炜
这张照片,后来被李闰经常拿出来摩挲,偶尔,她还会和儿子谭传炜一起欣赏。每次,谭传炜说起拍照时的情景,李闰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些话,无论说多少遍,她都听不厌。
谭传炜过继到谭嗣同名下后,仍兼祧谭嗣襄一族,他成了谭家实际意义上的唯一的后人。肩负家族使命的谭传炜,在少年时就被寄予厚望。加上养母李闰对他极其严格,并不断讲谭嗣同的故事激励他,他常觉得压力极大。
谭传炜是个读书苗子,他在学校早早就显示出过人的聪慧,学业总是格外优异。谭家人倍感欣慰,而李闰更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儿子,将来会像丈夫谭嗣同一样才名满天下。
谭传炜诗文写得很好,可历来所有诗文出众者,皆多少在性格分类上属于抑郁质,他们对外界的人事较常人更敏感。尤其,谭传炜少年丧父,养父谭嗣同又是因政变而被斩杀,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他变得越来越敏感。
有一次,他突发奇想,想还原养父谭嗣同被斩杀于菜市口的事件。刚写到一半,他竟已泣不成声,当晚,他怎么也睡不着,养父被砍头的画面不断在他脑子里出现。
失眠的夜晚那般漫长,可他不敢跟养母李闰说,他怕勾起她的悲痛情绪。这之后,他经常失眠,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起。
谭传炜完成学业后投入到了事业中,一进入社会,他才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而时间又总是无法被自己控制。他并不明白:自己的这种时间焦虑,实际是压力过大的结果。妻子接连生下两个儿子谭恒銊与谭恒锐,儿子们的到来,使他的负担不断增大。
生活的压力,加上事业长期未有显著进展导致的压力,压得谭传炜喘不过气来。
谭嗣同故居
李闰忙着带两个孙子、打理谭家的大小事,自然也没有顾及儿子的情绪问题。而家族长辈,则频繁对他人到中年仍无所成,表现出失望。敏感的谭传炜心里极难过,可他的忠厚、内向性格又导致他不会向任何人宣泄情绪。
日久后,谭传炜出现了抑郁的症状,长期失眠导致他的头发大把掉落,后来,他竟发现自己吃什么都是一个味。谭传炜越来越沉默寡言,他经常躲起来不进行任何社交,慢慢地,他与家人,包括李闰都渐渐疏远了。
李闰也发现,自己和儿子说话,他竟好似反应慢了半拍一样。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谭传炜因承受不住压力,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消息传回谭家,李闰再度哭成了泪人,而整个家族也跟着陷入了悲痛的深渊。原本,谭家人将振兴家族的希望寄托到了谭传炜身上,如今他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当真有点“天要灭谭家”的意思。
李闰一连数天整晚哭泣,谭家人怕她想不开纷纷前来劝慰。好在,李闰有个发泄情绪之地,这个地方就是谭嗣同的墓地。每次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她就拿着纸钱、蜡烛和贡品去谭嗣同的墓地倾诉,每次倾诉完,她都会觉得好受很多。
李闰画像
谭传炜死后,她再次来到了谭嗣同的墓地向他倾诉发生的一切。倾诉完后,她擦干眼泪对着丈夫的墓道:
“复生(谭嗣同字),我不会倒下,我会把恒銊与恒锐教好,之前,我教传炜时太急,没有考虑身心,这次我一定把他们教养成健全的人。你在天有灵,也请保佑他们!”
李闰依旧按照当初教养谭传炜的方法教育孩子,只是,这次,她加入了陪孩子玩儿的环节。每次完成了大量学习后,她都会带着两个孩子去户外玩耍,有时,甚至还会带上其他孩子一道玩儿。
李闰无数次和两个孙子强调:学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学,玩就要开开心心玩儿。李闰在孩子们的学业上依旧极其严格,她迫切希望两个孩子能继承谭嗣同的精神。
谭恒銊与谭恒锐长大后,谭恒銊被正式纳入谭嗣襄名下,而谭恒锐则归入谭嗣同名下。谭恒銊既纳入谭嗣襄名下,自然继承了谭嗣襄的遗产:长沙北门小桃园等大片资产。而谭恒锐则继承了谭嗣同的大夫第,即如今的谭嗣同故居。
在李闰的影响下,谭恒锐一心报国,立志做一个和祖父谭嗣同那般去用生命报效国家的人。
1925年,李闰因病辞世,享年60岁,当年,谭恒锐年19岁。临终前,对孙子寄予厚望的她,曾反复叮嘱谭恒锐要报效国家,要为谭家争光。
谭恒锐自湖南私立群治法政学校完成学业后进入社会,全面抗战爆发后,31岁的他毅然加入抗日队伍。谭恒锐曾在南京任职于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处,他这一脚,也算是半个国民政府高官了。后来,他还辗转进入重庆参与国民政府工作。
谭恒锐在国民党体系中逐渐站稳了脚跟,自打从政后,他就很少有心思管顾家里了,他长期通过书信和妻子刘萍君和儿子谭志浩联系。
在国民党做官却不贪腐的谭恒锐一直很清苦,他的妻子儿子的日子也很贫困。1940年,35岁的谭恒锐曾短暂回到湖南老家与母亲团聚,因亲见家人生活之困顿,他毅然决心放弃从政留在老家从事教育工作。
随着内战的加剧,时局不断发生变化,曾投身国民党阵营的谭恒锐心情也不断跟着发生变化。他曾在抗战胜利后,在尚属于国统区的湖南被推为县参议员。因为这个缘故,新政府曾指名要逮捕他。
收到消息的谭恒锐不明就里,只得东躲西藏。1950年,44岁的他跑到了香港,他的原计划是安顿下来以后去接家人,再一同前往台湾。
可到香港后,他根本无法联系到家人,逗留9月后,他独自去了台湾。
而此时留在湖南老家的谭恒锐妻子刘萍君也慌了,眼见丈夫寄了两封信后杳无音讯,她不得不带着家人躲到长沙,住进了长沙小桃园自家的房子里。
谭恒锐到台湾后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他未再找妻子,长期过着单身生活。几经辗转后,他依旧从事教育工作。
1979年,谭恒锐在台湾辞世。而此时,他的妻子刘萍君正在养育谭家的孙辈。
谭恒锐的长子只活了9岁,二子也在三四岁时夭折,唯有三子谭志浩活到了成年。在养育谭志浩上,刘萍君显然更保守,她也和谭志浩讲先祖谭嗣同的故事,但她仅希望他继承先祖的精神,而并不希望他真的去从政。
显然,刘萍君是从丈夫这里感受到了政治的可怕。是啊,若非政治,她又何以会和丈夫早早就分隔开,以至于再未能见面呢?
谭志浩的学业也相当优异,他毕业后,以工程技术为职业,曾做过湖南桃林铅锌矿的副总工程师,并取得副处级职称。如此,谭志浩也算是在其领域小有所成。
作为谭嗣同的后代,谭志浩是最低调的一位,他从不轻易透露自己“谭嗣同后人”的身份。退休后,谭志浩并未留在湘潭老家,而是选择了定居岳阳,与家人过平静的生活。
谭志浩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先祖谭嗣同在家书中写的这句:“视荣华为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
谭嗣同家书
谭志浩唯一的儿子叫谭士恺,他是谭嗣同的第五代玄孙,生于1957年,相比经历过动乱的父亲、祖父等,他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谭士恺同样学业优异,成年后他和父亲一样选择了做技术,他成了一名工程师。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后,他又毅然下海经商,创办了一家贸易公司,并取得成功。他亦非常低调,从未有过从政的想法,也未曾用谭嗣同后人的身份作为资本做过任何事。
谭士恺也曾想过给谭家延续香火,但遗憾的是,他的妻子最终只为他生下了两个女儿。其大女儿留学归国后留在上海工作,小女儿自长沙理工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事业单位工作。
因她们都非常低调,所以相关媒体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未曾知晓。谭嗣同的一些纪念活动,前来出席的,也仅为其后裔,而并非其直系后人,即非其养子一脉。
但无论如何,谭嗣同的奋发向上和甘于牺牲的精神,将一代一代传承下去,斯人已逝,精神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