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知晓作者的家乡背景,单凭字里行间的气息评判,我会错以为《父恩》是关于西北某个平原而非里下河平原的文本。周荣池的书写风格是偏于“零度”的,在对待家乡和父亲的态度上,他没有抱着一种简单怀旧、感恩的情怀,而是在理性的、有距离的位置上去审视它们。这种审视的力量来源于一种血缘上的知根知底,这种写作某种程度上也是要把自己连根拔起的。
《父恩》,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父恩》在对父系家族和父子关系的矛盾处理中,所显现出的语言风格是充满血性的,准确、隐忍、克制,这让我想到雷平阳笔下那个心中藏着老虎的父亲。他深知这种血液里的东西有着遗传性——“他的暴躁、粗鲁以及黑皮肤、大嗓门都已传给了我”。然而血性并不意味着没有深情,周荣池的写作带给我一种启示,儿子对于父亲从悖逆到理解的心理过程,其实与父亲对儿子既严苛又厚爱的情感是同样复杂的,这种不可逃离的紧张感本质上是客观的、宿命的。父亲的个性与家庭的社会背景,成为文学叙事中复杂矛盾的根源所在。这种对父亲的“双重情感”构建,可以借鉴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观点:人与父母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爱”或“恨”的对立,而是一种情感的深度层次,充满了复杂性和多维度的解读空间。
当然这种父子关系可以上升到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交织着各种情感的此消彼长。在人性上,周荣池不吝啬于写乡下人骨子里自私冷漠的、市井的、促狭的,带着浓厚的“小农意识”的一面。他在展现这片孕育他的土地的“善”与“恶”(权且称之为恶吧)的见血见肉的过程里,蕴含的是深刻的、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广义的爱。爱,正因为太过熟悉和了解。所以周荣池说,“写完后我才明白,和他有关的每一点事实,对我都有不尽的恩情。”
其实在标题的组合上可以看出周荣池这部散文的审美倾向,他采取的大多是偏于灰色的、冷峻的词语,大有和光同尘的深意,直面一切。这让我想到李金发。李金发深受波德莱尔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不常以白云、流水、花朵等与幸福、理想、和谐等相关的美好事物为主题,而是用充满了丑恶、死亡、梦幻、畸形甚至绝望的因素,而周荣池的迁坟、失业、迟婚、闹酒等等也都是带有灰色滤镜的词汇,他决定从生活的最低处写起,渲染出悲壮、苍凉的底色。他的语言也同样是诗性的。处处可见这样的文字:“解冻的泥土散碎开来,在安静的早晨渐渐碎裂,发出清晰动人的声响。”“一口盆默默不语,大概也是忘记了自己的故乡。”“我好像不曾见过村庄有像样的笑容。”无一字累赘。
“不言语”是散文集中父亲一个很重要的性格特征,也是父母之间、父子之间亲情传达的一种方式。这种不言语让命运的寒冬显得那样的漫长、隐忍、艰涩。周荣池塑造的双亲形象都能在文中找到一个鲜明的意象符号,这也是他散文的跨文体特征,它同时具备小说的穿针引线和诗歌的象征性。与父亲密切相关的意象是扁担,扁担的形状材质也代表了父亲的性格:耿直、倔强、率性、有担当。而与母亲有关的意象则是棉花,轻柔、温暖但也夹杂了一部分薄命的意味。
父亲的小名是“小牛”,这已经可以充分显示他的性格特征了,倔强顽固,有一把好力气。扁担一方面是父亲的爱物,就像每个男孩子童年都喜欢舞枪弄棒一样,它是父亲亲手制作的,材质是桑树,这是一种野蛮生长的隐喻。哪怕后来的父亲老了,“心里依旧有一根蛮横的扁担竖着。”最后父母亲结婚时,这扁担也露面了,被贴上红纸,两头挑起了嫁妆。这些不经意间的描绘却是神来之笔,可见作者在谋篇布局时下了一番功夫。
“棉花被一种粗粝的白布口袋装好了,用大船运走,去温暖他乡的梦。”这似乎是母亲命运的一句谶语。婚后的母亲常常会因为恐惧而旧病复发,这病痛常年也折磨着“我”和父亲。然而暴躁的父亲却对母亲束手无策,一改了往日对外的蛮横。这也是“不言语”的一个侧面,父母的情感文中没有直接写过一个字,然而却通篇透露着双亲之间的互相关怀、忍耐。这样的情感在母亲病重到离世前后到达了高潮。“我”得知母亲病重赶回家时,父亲只是喝酒,“好像只有这种液体懂得他的艰难”,而“我”也是从那时起被父亲递烟,两个沉默的男人在母亲的病房里形成了无声的默契。
在这种地域故事的记叙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很多里下河地区不为人知的民风民俗。比如管春联叫“对子”,管收获叫“收收了”。平原上的人们不在意女人的正式名字;孩子出生后要用白糖涂抹嘴唇,这样孩子长大后会嘴甜;人离世之前家人会揭下帐子,因为迷信帐子会网罗逝者往生的魂灵……也有很多传奇性的故事,比如有人打牌时觉得后背痒痒而用唾沫涂抹,最后发现竟是一条蛇。与此同时,通过这部作品也可以看出时代变迁的痕迹,比如从“联产承包责任制”到“单干”的变化,比如土地因为挖掘机的到来而发生了改变,比如父亲将我送离村庄来到学校,“心里便好像踏实了”。随着笔触的变化,我们深刻理解到,从审父到寻父的心理变化过程,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
总体而言,周荣池的《父恩》不仅是对父爱的叙述,也是对家族、土地与历史的深刻反思。这本散文集的美学价值在于其隐匿的情感表达与细腻的叙事手法,他通过回溯与重构,探寻父子关系中深藏的宿命与情感的波动。无论是通过符号性的物件,还是在无声的情感传递中,周荣池呈现的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生命体验——那种穿越时空的爱与苦,永远在代际之间传递与反思。
(作者系青年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