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更漏悬着絮语织就的茧,母亲将八十八载光阴纺成一根丝线。我踏碎三千里月光赶来时,她正把呼吸编进褪色的老蒲团,一句"北疆风沙大"尚含在唇间,忽而散作满室碎玉叮然。

那些唠叨原是蚕最后的银丝。她絮絮说着旧年枣木柜里的棉袍,说着我儿时走失在庙会的黄昏,说着说着便把往事砌成挡风的塔。子时风起,话音凝成琉璃霜花缀满纱帐,我伸手去接,却化作青霭渗入掌纹,洇出蜿蜒的血脉图腾。

她昏睡如搁浅的旧舟,白发在枕上铺开银河。我数着她睫羽的颤动,竟数出二十四节气轮转——惊蛰时她背我涉过冰河,白露夜为我补裘到星沉。更鼓敲破第八重夜色时,她忽然舒展眉峰,恍若年少时放走的那盏河灯,飘飘摇摇融进墨色苍茫。

老院杏树在风中炸开第一朵白焰,恰是她咽下最后一缕尘烟的时辰。我攥着余温尚存的衣角,忽觉天地倒悬——原来母亲是系住九州的缆绳,她这一松手,八荒风沙皆灌进我七窍。思念是夤夜暴涨的冰河,冲垮她苦心垒砌的沙塔,将碎玉般的往昔卷向虚无。

寅时露水漫过窗棂,恍惚见她立在黛色山岚间轻笑:"痴儿,何谓聚散?"抬手拂落满襟杏花,瓣瓣皆浮现旧影:她佝偻着扫净门前雪,留给我无尘的归途;她藏起咳血的绢帕,为我酿出蜜色的谎。原来最深的爱是暗河,表面波澜不惊,深处自有万钧之力托起沉舟。

残月西沉时,满树冰绡忽然簌簌成雪。我仰首承接这滂沱的馈赠,忽觉喉间涌起熟悉的咸涩——原是母亲把最后的叮咛化作了春盐,要替我腌渍余生所有的苦。风起处,草烟漫过青冢,春山垂下黛色襁褓,方知她从未离去,只是将自己还给了亘古的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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