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靳明全

1977年春天,机务大队营房绿树繁花,生机勃勃。退伍老兵们带着随身的行李上了车,车启动,战友们举手告别,金泉眼眶红润,见到车下副指导员徐京生眼睛闪烁着泪花,感觉营房天气变成悲凉晚秋。车缓缓行过团部门口。团领导站成一排,向车上的退伍老兵行军礼。金泉心存耿耿,想: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没有举手敬礼。突然,他发现吴世万主任站在团领导队伍末尾,向他敬礼致意,金泉唰地举起了右手。四只眼睛对视,吴主任眼神深沉而复杂。金泉眼里充溢着感恩,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心正在滴血。

车加快了速度。宣传股纪干事边追跑边挥手,金泉急忙举手致意。车在团部大楼转弯,速度减慢,突然,金泉看见范洪河独自站在楼角,躲躲闪闪,左顾右盼,见到金泉就把手一挥,赶快离开了。

范的动作显得古怪,诡异,金泉莫名惊诧。

分到机务二中队不久,金泉接到张保全的信,谈同学恽小明的儿子才四个月,老婆没有奶水,现在重庆物资供应奇缺,婴儿一天一张牛奶票,一杯牛奶不配白糖,小儿营养不良,整夜哭。恽小明求张保全,请金泉在部队买5斤白糖救急。好友的委托让金泉义气升腾。周日,他到了营房商店。一个相貌平平年约30岁的营业员很客气地说:“白糖现在要控购,一人一月只能购一次,一次最多2斤。”

金泉马上要掏钱。

营业员说:“你是重庆来的吗?”

“是。”

“我老家在长寿。”

“我妈也是长寿人,你是县城的?”

“从洪河镇来的。”

“我妈妈也是洪河的人。”金泉知道妈妈是洪河农村人,爷爷曾去洪河农村买竹子,结识了外婆,包办婚姻,妈妈嫁给爸爸,才成为重庆市区人。

营业员顿时满脸堆起笑容,轻声说:“等一下。”她走进里屋,提起一个麻布口袋,打开,用勺子铲新鲜的白糖,足足给金泉称了5斤,说:“需要的话,再来找我。”

金泉仔细看这位老乡,虽然并非美人,但她那对细眼睛,笑起一个弯弯,秀气可餐。

营业员叫张素贞,是飞行三大队二中队长范洪河的老婆。身在异乡重故乡情,范洪河热情邀请金泉去他家吃了几顿饭。

金泉离开部队前,范特地请他去家共进晚餐,也算告别宴。

范洪河家的客厅,一侧椅子上,一篮子新鲜荔枝散发出清香气味,让人禁不住要手指大动。中间一张大桌子,桌上,一个大盘子里是红烧鱼,旁边一盘花生米,一盘凉拌猪耳丝。桌上最醒目的是一大碗牛鞭鸡翅汤和两瓶茅台酒。金泉想,国内当前物资匮乏,这证明,范洪河较富有,享受着丰富的物质。

读中学时,范洪河就向往物质享受。一次,他送别转学它处的一位知心同学。在长寿码头,那同学挥手告别发誓言:“哥哥今年一十九,金钱美女未到手。今生不沾富与贵,来世变成猪与狗。”同学的誓言,根植在范洪河心灵深处。后来,他当上飞行员,结了婚,将“人之大欲存焉”的“饮食男女”追求,更上一层楼。饮食向往山珍海味加麻辣味,男女则美女成群。一次政治学习,范洪河谈体会——充分享受物质是人性之必然。当时这种说法是犯大忌,被团领导视为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而责令其停飞两周。范洪河在床上睡不着,认真总结人生经验,那就是:祸从口出。想要不惹祸,真实想法就不说。无法超越现实,总可以超越自我。真实思想藏于心是智者。此后,在严厉的政治教育环境下,范洪河膨胀的两种欲望,坚持根植在心灵深处,不外露。并且,在政治学习时,大声宣称自己信仰马列,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内心深处秘而不宣的思维逻辑是:唯物主义的人生,就是应该占有大量物质充分享受的一生。所以,他内心贪婪无穷,无穷贪婪又促成他性格变态。公开场合不乏革命的激动。回归内心,诗意的生活变成了阴暗角落乌眼鸡的搏斗。他心里非常清楚,即使得到领导赏识,官位亨通,也不能获很多的物质享受。如果得不到领导赏识呢?物质享受更少。他认为自己交上华盖运,私下盘算,我的飞行技术在团里冒尖,但是,入伍二十一年至今在连级职位停滞不前。比他晚入伍十年的却爬到营级团级职位。范洪河内心久久不平静,而磨练出的本领是外表很平静,仿佛一切清淡如水。

这时,张素贞置放两个酒杯,用手擦拭做厨的腰布,轻声对金泉说:“菜做得不好,让你尝尝家乡味。想到老范的身体,我没放很多花椒辣椒。”

金泉急忙说:“我不喜欢吃麻辣味。”

张素贞不顾丈夫热情地招呼,也不顾金泉礼貌地挽留,往厨房走。范洪河叫妻子用碗再装些菜和肉。张素珍笑着说:“够了。”

范洪河的儿子像蝴蝶般轻轻地从里屋飘进飘出。父亲把儿子叫到面前,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吞进他的嘴里。小孩嚼着,仰头,像小猫看老猫那样望着父亲。在母亲的召唤下,父亲用手抚摸儿子的头,朝厨房挥手,小孩灵活地转身跑向母亲。目送儿子,父亲的眼睛眨都不眨。

范洪河见许多熟人的儿子聪明,而自己儿子没有吸取父亲脑瓜灵光的优点,有点笨。但是,儿子吸取了自己的样貌——大眼睛,宽脸,脸部苹果肌延伸的部位突出,形成两个得意的肉团,一看就知道小时候的我。所以,他非常喜爱儿子。想起一句俗话为自己所印证——老婆总是别人的好,儿子总是自己的好。

此时,范洪河的内心搏斗十分激烈,对儿子的感情,显得沉重。他曾逗儿子:“爸爸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怎么办?”

儿子:“我把它捡起来,放在家里。”

范心里一阵酸楚:儿子处于发育阶段,需要父亲精心照料,才能茁壮成长。

桌边的两人酒过三杯。金泉将提干受挫闷在胸中的苦水一股脑儿倾吐出来,眼眶噙出泪花。

范洪河站起来,走到洗脸盆架前,默默地拿起毛巾,递给了金泉。他扫视一下屋里,然后伸长脖子,似乎想说话,但只漫不经心地低声哼一下古怪的哦哦声。突然,他的脸色变得幽灵般的苍白,哦哦声音似乎扼塞着他。可是,很快他脸上的表情完全改变了,神色十分严肃地说:“人,做出选择,关键是弄清自己想要什么。你在地方干还好些,部队,不适合你感情用事。”

金泉猛喝一口酒,头脑发热,把范洪河这话视为真性情,知心话,就不停地点头。

在部队已经二十一年了,范洪河认为自己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悟出了自己的命运终究操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扮演两面人,仅凭他的欲望就会被打入社会底层。要升入天堂,必须把欲望牢牢扎根在灵魂深处。为此,他在营房走路,脚步更加匆匆,与人交谈,背诵伟人语录越来越多,阳光下埋藏在心里的阴暗越来越浓。有时候,心灵深处的阴暗被冒险听的敌台所照亮——黄澄澄的金条堆码成F86战斗机模型,由他抽用,任他挥霍。戴船形军帽的美女,左一个,右一个,由他亲,任他日(既性交)。范洪河只要这么幻想,就觉得眼前一大乐趣,并且觉悟,眼前乐趣一旦暴露,就会带来危险。见眼前喝酒的人在不停地点头,明白,眼前一大乐趣没有暴露,危险也不存在。他猛地喝一口酒。

灰暗灯光照着两张悲色的脸。酒和带川味的菜肴刺激着两人,越喝越有劲,脸已经泛红。

金泉的苦脸转成笑脸,窗外的月光仿佛也醉了,与他的心一起跳舞,闪闪烁烁,越跳越远,越醉越要喝。范洪河不惧怕喝得酊醉。他的妻子过来,温柔地说:“老范,你要外出训练,少喝点吧。”

“没事儿,下个月才外出。”范对妻子做怪脸,妻子不说话了。可范洪河出现一阵隐痛,心里在说话:老婆细眼睛,大鼻子,皮肤没有重庆市中区女人的光滑,显得粗糙。此时,丑貌似乎消失在温柔体贴中。幻想:世上有美女能像老婆那样体贴自己多好。人生选择真难!不体贴的美女与体贴的丑女之间选择,好比欲望与亲情之间二选一。欲望利己而存在,亲情利他而存在。根深蒂固的物质享受意识让范洪河幻想中选择了前者。现实中美女不体贴,可以自娱自乐。体贴的丑女,永远弥补不了客观不美的缺欠。人生不得美女绝对是一大缺欠。

响应伟人号召,范洪河读《红楼梦》,欣赏贾宝玉意淫美女秦可卿,羡慕贾宝玉与美女袭人发生肉体关系。可是,与同事谈体会却说:“《红楼梦》深刻揭示封建主义奢侈享乐必然自取灭亡。整天给美女厮混的贾宝玉只能落泊当和尚。”

金泉醉眼朦胧,摇晃头,明白:飞行员在飞行的前一天必须住自己专用寝室,要体检,绝对不能喝酒。但是,范洪河说了,近几天不上飞机,也就没劝他少举杯。

两人已经融入到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氛之中,放开了所有的烦恼,痛饮,朦胧,醉意,沉默,干杯,干杯,沉默......金泉瞪着眼,似乎仔细观察范的嘴巴在抖,时光以几乎可以察觉的速度在移动,匍匐着爬出了嘴。范洪河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令人遗憾的是,他的下颌有一些抖纹,眼神略显冷漠。金泉不打算再聊了,气馁和憋闷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离开范洪河家时,感到脖子一阵痉挛。抬头望天,冷风一阵吹来,天空漆黑,他头脑发昏,仿佛听到沉闷的雷声在远方响起。

在外出训练中,范洪河驾机叛逃到了台湾,获得一大笔钱,配备了一位年轻美女。台湾记者问他:“你如何看待原夫人呢?”

范洪河回答:“大陆老婆张素贞奇丑,是一位泼妇,我在家天天如坐针毡。”

闻讯金泉大骂:无耻之尤!可恶!缺乏人性!后来,他冷静地分析,或许,范洪河当时回答别有用意,是为张素贞作一些解脱。因为,倘若像他所说的没有亲情,可为什么他叛逃前把天天戴的一块高级手表留放在家里呢?范叛逃后再也没有任何联系,金泉不知“或许”的想法是否正确。

德国尼采写《悲剧的诞生》,提出人存在追求秩序和渴望放纵的两面。金泉想,范洪河是两面人,表面的追求,符合中国大陆社会秩序;内心的渴望,为本能放纵不辞铤而走险。关键是,范洪河内心冒险,藏而不露,待机而行。这是他最可怕之处,能够蒙蔽所有同事和亲朋,就像贪污上亿的某厅长,坚持骑自行车上班,吃盒饭,年年获廉政奖。范洪河请金泉喝酒,丝毫没有露出潜逃的蛛丝马迹。丈夫安心潜逃,妻子心里一团迷雾。军区空军工作组找张素贞谈话,她除了愤怒和困惑,说不出更多的话。最后让她开口,似乎有点困难。工作组的人同意她与范洪河缺席办了离婚手续,派人送她回老家。

世事变迁,亲朋全部不在老家了。一间小破屋,张素贞父母死后被一把大锁锁牢,无人进出,正好归娘儿俩居住。回到小破屋,张素贞方寸已乱,如痴如呆,一股劲用手袖反复擦拭桌面,桌面擦的贼亮。一会儿,她用左手袖擦右手袖,一会儿,用右手袖擦左手袖。对镇领导的盘问,保持一言不发。后来,她在小破屋的生活,无人过问。特别糟糕的是,重病很快逼她躺在床上。范洪河的叛逃,伤害最深的是其老婆和儿子。张素贞明白,自己的身体已坏到极点,她唯一的希望是儿子不要尽快地步母亲的后尘。儿子才10岁,本性善良,没有被宠坏,只是脑瓜有点儿笨,这更需要亲生父亲带他走过人生这段危险的岁月。但是,范洪河狠心地背叛了他们。她曾做梦,范洪河回到家里来了,梦醒来是幻灭。于是她咒他快死,对他的恨如同当年对他的爱一样深,深不可测。

躺在破屋床,整夜辗转难眠,或者黑暗中趴在灶前拿起土碗接自来水喝。天亮时,她眼看着活生生的世界,随着原丈夫的叛逃而消散。胸口堵得厉害,心脏无力跳动,无法顺畅地呼吸,昏昏然的脑子支配她回到床上。

范洪河的儿子外出讨口,是在母亲快要离开人世时。母亲快闭眼睛的时候,饿慌了的儿子跪在母亲的床边,很快,独自出了门。临终的张素贞,心里头装的却是范洪河,她迷迷糊糊地呼着昔日丈夫的名字,好像为自己不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悲痛欲绝。张素贞死的时候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于没有一句呻吟就悄悄离开了。两周后,难闻的气味将冷漠的邻居唤醒,大家觉得不合情理,小孩好久没见踪影了。公安部门勘查结论是病死,排除了他杀。半年后,范洪河的儿子暴死在街头。公安部门查证,那是乞丐之间为争一个馒头斗殴致死。凶手是一个成年乞丐,被枪决。

初到台湾,范洪河理想中的金钱,《红楼梦》所谓意淫美女,均到手。所以,他不惧怕大陆的熟人亲朋骂他是猪是狗。可是,时间一长,他发觉获得的金钱美女都不实在,人生最有价值的自由也不实在。一次,他与顶头上司喝酒,那人醉意陶然地说:“你老婆好迷人。奶头又圆又大,下面水洼洼的。”

范心里气愤,却不敢出粗气。不知顶头上司是酒后失言,或是故意威胁。当晚做噩梦,梦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屋前屋后,床头床尾,闪动着恶狠狠的眼睛,吓得他魂不附体。猛然间惊醒,一身汗,被监视的感觉挥之不去。并且,同床的美女毫无顾忌地挥霍,肆无忌惮地刨钱进她腰包。范洪河背脊骨仿佛突然断裂了,于是腰挺不直,俨然废物。金钱美女的享受,乃至人类的良心,全都破灭,整个世道似乎崩溃,成为一堆废墟。他站在废墟,只觉得一无所有,一事无成,一筹莫展,想自救,离开废墟远一点。

范洪河借病离职离婚。对台当局而言,范这种做法是犯大忌,为此,他应得的养老金没有获得。尔后,独自一人发闷,显得苍老不堪,身体虚弱,衣衫不整地在房屋里晃荡。华丽的屋子摆的东西乱七八糟,他不顾,常常躺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想起叛逃数年后,国军少校黄植诚驾机投奔大陆,获重金,娶艳妻,育胖儿,如今晋升为解放军空军少将,无限风光。相比之下,我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开初,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吹捧台当局。如今,因为物质享受权不断丧失而厌恶台当局。难熬岁月“凄凄惨惨戚戚”,又怕两岸痛骂猪与狗,怎不叫人老泪纵横,心悸五更寒。

花落更兼暴风雨。21世纪刚临,范洪河患上食道癌。他去美国治疗。在台湾有钱,可满足色,也满足胃。山珍海味,奇异菜肴,范洪河什么都吃,尤其是麻辣烫食品源源不断滚进食管。美国医生结论:食道癌晚期,无力回天。这位吃尽了肉汁汤汁,背叛共和国背叛家庭的人,最终将活活饿死。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被两岸视为猪狗不如的范洪河临死前反省责己,对追求物质享受而失算作了一个交代——悔不当初,明日到黄泉,无颜面对妻子儿子。

利欲让人的心脏总是激烈地蹦跳,但是,人丧失了人性,毁于残酷现实时,心脏的跳动或许非常平静。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金泉如是想。

【作者简介】靳明全,大学退休教师,余生除选编《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含续集)外 ,着力修订长篇小说《征程似水》。本短篇修订于《征程似水》第二定稿中的一节。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