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义是人类社会秩序的一般原理

文|刘业进，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教授

法国大革命催生了埃德蒙·伯克对保守主义的系统性的阐述。但是保守主义的政治实践并不是从18世纪开始的，而是从自由文明以来就有这样的政治实践。除了《法国革命论》以外，伯克还有几本书也翻译成了中文，比如《法国大革命补充》《美洲三书》《论优美与崇高的起源》《自由与传统》等。

一、文化演化理论

每一个人都是基因型和表型的载体。我们的身体和头脑中的思想就是表型。表型是怎么决定的？它是生物学的基因型和人们所接受的周围社会文化基因型装在头脑里面，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给下一代，所以又有一个基因型t＋1和文化基因型t＋1，这两套信息系统又在代际间传递。其中，表型的文化基因型包括垂直的父母传递和斜向的教师、道德模范的传递，还有横向的同伴和社会媒体的传递，因此人们获得个人掌握的文化精神。

下面，我再做一些简单的定义。第一个定义是复制者。每一个人搭载着两套信息系统，这些信息系统可以称之为复制者。解剖学意义上人体的复制者就是基因。此外，人们接触的文化信息系统也是复制者，包括语言、宗教、价值观、制度、社会习俗、传统等。第二个定义是互动者。作为个体的人就是互动者，相当于基因的载体。从文化的角度来讲，个体的人和人构成的社会人群构成文化基因的载体。当今最常见的互动者是个人、企业、民族国家、宗教群体、语言群体、跨国家联盟等。

然后，集中到文化基因型和文化表型上，民族国家有其文化基因型，包括它的语言、宗教信仰、价值、制度，尤其是政治、经济和社会自治的制度，也可以把这些称之为传统。由于文化基因型毕竟只是概念总结，要表现出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就是文化表型。文化基因型和文化表型之间存在着曲折的因果关系，即文化基因型决定了文化表型。

不同的民族国家代表着不同的文化群体，我们不仅要看到当代人所看到的国家，还要看到当代人背后的文化基因型。文化基因型能够独立的存在，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存在着竞争，即文化群体间的竞争。文化群体间的竞争在文化演化领域的具体概念叫群体选择，群体选择的工作方式有四种：扩散(图a)、竞争(图b)、复制成功者(图c)和移民(图d)。

二、保守主义是人类社会秩序的一般原理

保守主义思想的实践伴随着人类的诞生迄今，但是直到18世纪启蒙运动，伯克才对保守主义做了系统性的阐述。伯克不是一个思想体系的建构者，他反对某种思想的体系建构。从他的著作中可以提炼出19条保守主义信条：

原理1：理性只是进化适应中的一种，不是一切社会事务的审判者和建构者

对环境响应的因果联结、情感系统、理性是人类适应性进化的三种适应器，至少在人类社会秩序中理性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审判者地位。

原理2：人的存在方式是社会性自我

伯克认为社会科学分析的初始状态是文明社会秩序而不是各种版本的“自然状态”。使政治社会/文明社会成为可能的，不是想象中的一纸契约，相反，所谓自然权利和社会秩序各组成部件都是一个缓慢文化演化进程的产物。

原理3.人性是进化的产物，进化不塑造完美

人和动物具有连续性，因为人性是进化的，所以动物也是进化的。而进化是为了适应自然环境，同时也为了适应社会环境。它只是适应，并不净化和保证完美。不仅理性（和认知）是不完美的，人类的本能、情感、理性三种适应器都不完美。总之人性是不完美的，可以说人是居于魔鬼和天使之间的存在物。

原理4：不确定性与不完美人性必然导出审慎是世俗世界的上帝

因为人理性的不完美和环境的不确定性，我们完善社会和自身都要采取审慎的态度。审慎是所有美德的最好指导者，也是所有美德中占据第一位的美德。审慎对所有理论上的权利或形而上学的原则具有支配力。

原理5.自由是个人的和社会的最高价值

保守主义强调自由价值，但是这个自由价值是有秩序的自由价值。“秩序自由”是有勇气、有道德、有节制的自由，是与审慎的美德相联系的自由。失去自由，人是残缺的，或者不能称之为文明社会中的“人”，仅当每个人拥有“等度自由”，人才能成为人，否则是人形生物而已。

原理6.财产权是社会秩序的石，它的实质是分立的财产权

财产权是一切先进文明的道德基石。财产权的实质在于分立的财产权，它使得分散只是得以利用，或者说“知识分工”得以可能。因为只有知识分工才可能进行理性的经济计算，资源配置的优化才能成为可能，而知识分工的前提就是分立的财产权。

原理7.自由社会中必然存在不平等，权威和服从

社会秩序中的不平等、等级、权威和服从。社会秩序稳定的必要条件是保证真实精英在位、在场（而不是“精英失灵”），社会普遍形成对精英的真正的权威认同。财产、智慧和美德是精英的标志。社会变迁导致财产权调整，精英构成也需要跟随调整，权威、等级和服从的格局也要相应调整。调整之后就容易导致法国大革命这类型的事件。

原理8.传统是跨代际累积进化的群体智慧

保守主义反对一代人所认同的狭隘正义观。法律、正义、秩序和智慧是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将来出生的人的共同财产，是许多代人实践经验和知识累积进化的群体智慧。人类社会中长期存在的组织、制度、习俗、惯例中存在着群体智慧，或者说它们是群体智慧的载体。

原理9.政治是实践的技艺，切忌搬弄抽象概念进入政治实践

反对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理论付诸政治实践。对启蒙运动以来对理性、科学和技术进步为基础的进步主义持高度怀疑态度，同时，社会秩序不是外在于人类活动的客观事实，不可能由人对其任意改造。因此对任何激进主义的全盘性社会方案持批判态度，强调保持理性的谦卑绝对必要性。

原理10.国家/社会是一种跨代际伙伴关系契约

建立国家的“社会契约”是跨代际演化的所有科学的伙伴关系、所有艺术的伙伴关系、所有美德的伙伴关系、所有完美事物的伙伴关系。建立国家的“社会契约”是活着的人、死去的人和将来出生的人之间订立的“契约”。死者、生者、后人都是演化社会秩序的建设者和参与者。

原理11.真正代表制度是现代政治的支柱之一

伯克认为议员和政党代表公共利益和公共福祉；议员是所在选区的代表，但首先是整个国家的代表。从人的信仰、偏见以及他所紧密联系的家庭和团体的多样性这个原初事实出发，党派是必然存在的。政治家无需宣扬超自然美德，政治家合乎原则的行为必然是党派性的，党员身份在现代政治的一般运作中是有益和值得尊重的。

原理12.反抗/革命的先决条件的消极性质

判断暴力革命的必要性、合法性在于，暴政肆虐到人民迫不得已只能采取暴力反抗的地步；它必须是消极的、迫不得已的行动，而不是“积极地选择我们的统治者”的主动行动。因为道德的本质是自我限制而不是做出选择。当革命具有积极的做出选择的性质时它就失去了“合道德性”。

原理13.真理是时间的函数或时效性法则

时效性造就财产权、合法性和权威。自然法是超越人类立法的法律，时效性法则是自然法伟大的基本组成部分。时效性法则意味着，通过长时间延续使用，没有证书也可以授予财产权；同样，产期延续不用的情况下尽管有证书也可以将其合法剥夺。

原理14.习俗和偏见中包含者智慧

习俗、习惯和偏见不是理性的对立面，而是理性的盟友。相反，赤裸裸的理性是浮浅的。习俗、习惯和偏见提供了使理性充满光彩的自然的情感。成功的先例在政治实践中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特别是权力和平顺位更替的先例。

原理15.代表一个国家的必须是财产、才能和美德

代表一个国家的必须是财产、才能和美德，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绅士是美德、智慧和财产的综合表达。美德、智慧和财产在人群中天然不平等分布，因此接受作为结果的不平等是合道德的、必要的。因此我们赞美绅士、钦佩绅士、培养绅士。

原理16.从结果判断信仰、价值和制度的善恶

善和恶是制度合法性以及政治/政策评价标准。在结果上产生恶，政治上就是错误的；结果上产生善，政治上就是正确的。这里的恶和善是在多数人、在长期或文化演化时间尺度上的观察。保守主义的制度和政策评价标准是远期—制度—多数功利主义的。

原理17.审慎宗教是万善万福之源

由于人和动物具有连续性，人具有本能、情感和理性三重适应。如果对这三种适应不加约束可能会颠覆社会秩序。所以。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有某种超越的宗教对其进行约束。在这种约束下，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才能成为可能。这种合作秩序能够使所有的人都从中受益，所以宗教信是审慎的宗教。因为宗教有原教主义的极端派别，曾经宗教在历史上也有不光彩的一面。所以，我们强调审慎的宗教是万善万福之源。

原理18.“非意图后果”

自发秩序是人类社会秩序之本，因此我们重视非意图后果、制度的潜在功能和制度间的相互依赖性。建构、革新和改革这样的有目的行动必须十分谨慎，因为有目的社会行动带来正面的非意图后果（例如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也可能带来负面的非意图后果。

原理19.原始部落情绪与现代文明的潜在冲突

文化演化快于基因演化，原始部落情绪与现代文明社会经济和政治制度存在潜在冲突。夸张的人本主义与人类合作秩序的真实因果联系之间的冲突。人道、同情、好意这些有关人性的主观感知与社会的真实因果关系存在潜在冲突的可能性。人类的救世心态和人道动机，如果与抽象的权利和自由理想相结合，落实为立法和政策实践则可能摧毁奠定社会繁荣和自由的制度基础。

三、保守主义：一种演化社会科学的解释

命题1.人是群居物种、文化物种、合作物种

（1）关于人的独特性状，即人有语言、文化、心智能力和情感，由此推出a基础行为假设：一方面，人是追求目的的；另一方面，人是遵循规则的。b初始状态设定：我们分析的所有社会科学，一开始假设的都是社会，而不是努力型个人。

（2）人类社会演化的二元本体界定：复制者和载体。复制者是适应性的经验、知识和信息，它们因响应环境而生并由环境所定义。复制者就是文化遗产。复制者跨代际继承。复制者的跨代继承和传递首先面临的问题是保证复制者在代际复制中具有相当程度的高保真性。

命题2.基因-文化共同演化塑造人类

作为一种独特物种，人类演化起源的两个机制是：（1）基因—文化共同进化；（2）多层级选择。正是基因—文化共同演化和多层级选择塑造了作为我们置身其中的“社会秩序”先决条件的人类先天心理机制和趋社会偏好。

命题三：嵌套的本能秩序、情感秩序、理性秩序

关于人类社会秩序的刻画。简单地说，人类自身和人类社会秩序是基因进化和文化进化共同作用的结果，受到基因进化和文化进化共同约束。对人类秩序的全面描述需要一个包括本能秩序、习俗秩序和理性秩序在内的三种秩序嵌套层级，其中习俗秩序被自然秩序约束、理性秩序被习俗秩序和似然秩序约束。

命题4.人和人类社会是双重信息继承系统

文化（继承信息包）是一种适应性，文化适应过程比人类本身特别是特定个体更具有智慧。这一命题是一种群体思维、演化论和过程事实的必然结论。人是文化动物，因此人类具有双重继承系统——生物学意义上的基因继承和文化演化意义上的文化继承。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文化继承的文化定义是：文化是能够影响个体行为的信息，这些信息通过教学、模仿和其他形式的社会传递从物种中的其他成员那里获得。

命题5.群体规模强烈影响文化累积演化

《规模》这本书谈到了more is different，现代实验经济学和文化演化中的实验研究表明，当群体的规模小于临界值，文化群体中的技术创新、制度创新的自然选择速度没有更大规模的文化群体的技术创新、文化创新的速度快，这是因为规模大就意味着自然选择的多样性多，基于多样性的自然选择就会更快。所以，维持一定人口对于文化演化是重要的。

命题6.有偏的文化复制/文化继承

文化演化的重要机制就是代际传承，这种传承并未生物学中基因百分之百的复制，文化的复制是有偏的。这种复制机制我们通常用“文化传递”来解释。文化传递过程中，经常发生细微的改变，但关键信息会得到保留，这些在千万次传递中得到保留的元素我们称为“文化吸引子”。

命题7.演化选择压力导致权威、声誉机制起作用

文化演化中的复制最主要的方式是文化学习或社会学习。作为文化物种，那些有关生存、繁衍和更幸福的宝贵经验和知识总是存贮在特定某代互动者（人群）中。基因—文化共同进化的选择压力甚至导致了“幼态持续”和更年期（绝育）后数十年的存活时期两个重大进化适应，这两个进化适应显然有助于累积文化的代际传递。识别出向谁学习至关重要，向真正的专家权威学习，声誉机制让我们识别应该向谁学习。

命题8.宗教信仰是群体层级上的适应

在文化演化理论中，宗教信仰标识一个人类文化群体；宗教信仰即在个体层级发挥作用，又在群体层级发挥作用。宗教信仰的主要功能是作为一种群体层级上的适应，也就是说有宗教信仰的群体会战胜那种没有宗教信仰的群体，宗教信仰品质适应度更高的群体能够解决合作的问题、社会纽带的问题，面对人的必死性对未来仍有期待，让人从焦虑中缓解出来，从而它就具有较高的适应度。

向人类的导师、先知埃德蒙·柏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