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Unsplash)

剥离悬疑剧集的背景板,东北人眼中的白桦,是木材、燃料、补剂,更是精神养料。

✎作者 | L

✎编辑 | 陆一鸣

“白桦镶边,山杨做垫,柞树戴帽。 ”

这话是老刘说的。我和老刘是直系亲属,我管他叫爸,至于他称呼我什么,完全取决于他的心情。老刘定居青岛已有20多年,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他很少主动说想家。直到有个周末,我拨通他的电话,与他谈起白桦树,他才冷不丁带出一句:“回去看看,也行。”

我向这位曾经的营林技术员发问,让他从专业角度讲讲,白桦有啥特点。他不假思索,跟我说了本文开头那句话,还附赠了翻译:“白桦长在山的底部,平缓坡儿;杨树搁当间儿(长在中间);柞树乐意长在山的上半部分。”读林校时,他的老师就是这么教授树种分布规律的。这一规律有限定条件,仅适用于东北,原因并不特别——桦树大多生长在这片土地上。

按照预设,我还能从他口中再撬出些故事。譬如:在白桦林里有过一段青涩懵懂却刻骨铭心的爱情;抑或悬疑剧集中频繁上演的,罪犯逃到林场,最后在白桦林中迷失。但老刘很快用林业知识打消了那些文艺假想:“白桦一般在沟塘边长得齐齐整整,要想走丢,那这人脑瓜子准保缺根弦儿。你要实在想扯这方面的,兴许问DeepSeek能好好编一编。”


吴冠中作品《白桦树》(1973)。


“没有功用的桦树,白扯”

老刘原籍黑龙江绥化,在农村的那些年,他没见过白桦。实际上,彼时非林区的东北人,基本都是如此。到了现在,城市公园移栽这一树种,才使得白桦树成为日常景观。老刘第一次见白桦是在牡丹江。他在当地读林校,校园里有不少白桦,以及其他用于教学的树种。他毫不讳言,上学时候对白桦并没有多么上心。

真正使老刘与这个树种产生联结的,是1993年的毕业分配。20岁出头的他,也像一棵树苗,被运送至一个叫作青峰林场的地方。那是小兴安岭腹地,满打满算只有几十户人家。老刘身为外来客,站在山脚下,目之所及,除了白桦,还是白桦。

在那里,他做了营林技术员,最初的工作内容是负责采伐。当时,国家在东北大力发展林业,树木被视作一种经济资源。老刘穿迷彩服、围纱巾,和采伐工人一道,整日在山林里跑。白桦,正是他们采伐的目标树种之一。


电影《我们的田野》(1983)讲述了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五个北京知青在北大荒农场的生活经历,五位主演登上1983年9月刊《大众电影》封面。

我问老刘,白桦大概能占多少比例。老刘说,长到够大了就伐,这玩意儿哪能数得过来。我又问他,多大算大。他说,18个径儿。通俗地讲,白桦的直径长到18厘米,便符合当时的采伐标准,可要生长到那么大,至少需要二三十年。我接着问:“那不可惜么?”老刘挠挠脑袋说:“那咋整?靠山吃山,人得先活着。”

在他那代人眼里,树必须得发挥功用,在此之外,谈些别的“全是白扯”。除了做木材原料,白桦确实有很多发挥作用的地方。

最直接的功用是烧火。林场无处购买煤一类的燃料,遂在烧炕、烧锅、生炉子时,人们最先想到白桦树。比起其他树种,白桦树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树皮格外好撕,像扯胶带,只消找到一头儿,便可将其一圈圈剥落。


白桦树树干上天然形成的图案。(图/Pixabay)

听老刘说,林场还有人醉心于喝桦树汁,饮用者说当中含有大量营养物质,能祛除某些疾病,效用被传得神乎其神。与此相关的,还有林中动物的传奇,说是经历过漫长冬眠的狗熊,在禁食几个月后,身体异常虚弱,尤其是胃功能受到极大损害。所以它们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扒开桦树皮,大口吮吸桦树汁,补充能量,修复身体。

后来,我浏览电商网站才知道,商家早就为桦树汁打上诸多标签,如“液体黄金”“应酬人士必备”,因此其售价不菲。出于好奇,我在某农业网站稍微涉猎了一些资料,最终得出结论:桦树汁最大的功能是补充水分。

有关其用途,老刘为我讲了一桩他亲身经历的往事。他工作时,与同事在林子里统计树种,天空骤降大雨。几个人谁也没有带雨具出门,可又怕怀中所揣的图纸被淋湿。匆忙之下,他们只得躲到白桦树下,扯下几块树皮,顶在头上。等到回家,各自衣物上没有一个雨点儿。

老刘自我评价起来,这故事听起来挺玄乎,但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也愿意去相信。毕竟,多年前的大兴安岭大火中,桦树是为数不多的幸存树种。在保全自我的同时,它确实还庇佑了周边树木的成长。

他想,和桦树同处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应当也不会差太多。


从图中可以看到白桦树皮的纹理。(图/Pixabay)


林中白桦,见证了东北人的来来往往

东北作家班宇的小说里,常有白桦树出现。《逍遥游》里,白桦烘托着某种凛冽的环境;《羽翅》《枪墓》里,白桦的年轮记录着东北所遭遇的伤痛与留下的瘢痕。

坦诚地讲,读那些篇目时,我对白桦的印象不深。直到动笔写稿,我才意识到,其实老刘和小说中的人有着类似境遇,而其见证者,正是那一棵棵白桦树。


《逍遥游》

班宇 著

春风文艺出版社|理想国,2020-5

“树不让砍了”是这个世纪之初发生的事情。 对树来说,这显然是好消息,它们能自在生长,再无顾忌。 而对于以此为生的人而言,他们不得不调整人生轨迹,寻找其他谋生之道。 那时我刚几岁,依稀记得老刘搞过一些副业,在家里弄出不小的阵仗,譬如成箱成箱地饲养黄粉虫,为承包沟塘养殖林蛙而服务。

他习惯称那里为“蛤蟆沟儿”——在家以外,那是他待得最久的地方。“蛤蟆沟儿”被桦树林包围,在他为生活绞尽脑汁想新办法时,我则在林间玩耍,无忧无虑。这一回,白桦没帮上任何忙。也许,再高大、再繁茂的树木也难抵汹涌的时代浪潮。

让普通人感受到时代更迭的,是放进兜里的纸钞数量。活计收益甚微,老刘以每天两包的速度消耗着香烟,待烟头燃尽、完全化灰,他做了新的决定:往南走。下岗潮后,许多东北人都是这样抉择的。他们并非不爱故土,只是在面对更为实际的生存问题时没有退路,权衡之下,只得妥协。

从林场离开的那天,老刘已把家中物品寄送到目的地。我们坐上每天只有一个班次的客车,沿着沙土垫成的路,晃晃悠悠地离去。路的两侧,一边是低矮的灌木丛和看不到边沿的农田,另一边则是充满秩序感的桦树林。从那往后,老刘身处异乡,摸爬滚打,没再回生活了10多年的地方。自然,他没再见过山脚下的那些树,甚至没有念叨过。


《Hello!树先生》里的东北农村景象。(图/《Hello!树先生》)

成年后,为更新身份证,我回过林场。家乡给我的印象,像是一块琥珀,封存了某些故去的物事。剩下的十来户原住民,依然靠山为生,他们深谙时令,知道什么时候该走入林间,打松子,采鸡腿蘑、猴头菇,也不时到附近的河中捕鱼。

对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来说,这些已是略显陌生的生活方式。白桦树则显得更亲近一些。毕竟,多年以前,我在掏出要收集的卡片后,就把没有吃的干脆面扔到了林间。找回它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像重拾有关这里的记忆一样,绝非易事。

现实之外,白桦始终是文学中表现诗意的意象。它有相当强的生命力,寿命一般是150—250年,有的甚至能活3个世纪。出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其出色的适应能力与抗寒能力,白桦有了坚韧、顽强的意义。

它也具备了审美层面的价值。在更北的俄罗斯,它是文艺作品中的常客。叶赛宁就写:“在我的窗前,有一棵白桦,仿佛涂上银霜,披了一身雪花。毛茸茸的枝头,雪绣的花边潇洒,串串花穗齐绽,洁白的流苏如画。在朦胧的寂静中玉立着这棵白桦,在灿灿的金晖里闪着晶亮的雪花。白桦四周徜徉着姗姗来迟的朝霞,它向白雪皑皑的树枝又抹一层银色的光华。”


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一片白桦林。(图/Unsplash)

关于白桦,能述说的实在太多。譬如:鄂伦春族人用白桦树皮制作小船;爱人一起在白桦树上刻下永恒誓言。可惭愧的是,那是老刘和我都未曾有过的生活经验,无法一一延展。于是,在通话的最后,我们又从文学回到当下。

我问他想不想再看看白桦树,他支吾着给了我那个回答。

离家的孩子,怎么会不想那里的风物和一草一木?挂掉电话,我开始想象,有朝一日,我同老刘返乡,就停在白桦的阴凉下,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无须去做。然后像波拉尼奥所写的那样——“想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时间,地球变暖,越来越遥远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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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L

编辑丨陆一鸣

《新周刊》总678期《寻找中国最美的树》现已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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