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知后觉看到一条旧闻,发生在2月,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仁济医院南院一名护士在给患者拔针时出血,患者家属要求护士道歉。当时的视频记录,护士跪在输液室的地上,“我在表示我的歉意,姐姐”。
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谴责患者家属专横跋扈,拔针出血是医疗常见现象,即便是护士操作失误,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更谈不上医疗事故。最终却激化为下跪道歉,从表面上看,是护士有点“软”,患者家属太霸道。于是我要追问,是什么让护士这么胆小,又是什么能纵容患者家属这么霸道?
护士的胆小来自于绩效体系的异化。这里的绩效体系,不特指这家医院,而是指医院、乃至所有服务行业的绩效评估方法,通过投诉量来进行绩效考核,在逻辑上没有问题。问题在于这一指标变成了绝对值,直接将投诉量和收入挂钩,这的确降低了管理成本、提升了效率,但却忽视了具体情境而导致人的异化。有很多恶意投诉无法被甄别,索性以让一线的服务人员承担。于是我们看到的服务行业人员被“绩效”推着跑,外卖骑手不仅要疯狂赶时间,还要应对什么帮忙倒垃圾、买包烟之类的额外服务,只为了减少投诉、点个五星好评。护士为了能让患者减少投诉,只能委曲求全。
患者家属的霸道,又源自于保护和惩戒机制的缺失。企业对员工的保护常常不足,出了问题常常把一线服务人员牺牲掉安抚顾客。企业往往也很无奈,碰上不依不饶的无赖,实在没有精力缠斗,毕竟要开门营业,倘若坚持原则,最后损失往往大于收益。这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我们长久以来的“无讼”文化,在现代社会制度是否应该改变。毕竟不是熟人社会,和稀泥式的调解,只会招致恶的膨胀。在很多小型矛盾纠纷中,及时、公正、严肃的处理,往往会起到更广泛的示范效果。
举个例子,有一次我的车被剐蹭,对方司机全责,但那哥们不懂交规,冲我一顿输出,还率先报警。等警察来的时间里,他估计咨询了一些朋友,知道自己是并线车而且要负全责,于是在交警到现场前跑掉了。我向警察提出可以不要赔偿,但要依法处理对方,给予合理的警示。结果警察一个劲儿劝我“算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矛盾处理方式。连家暴都常常以“劝和不劝分”的方式在和稀泥,导致大量悲剧,在医患关系、服务人员与客户之间,怎么可能得到清晰、果断的解决呢?岳云鹏在拜师前是个餐厅服务员,他就因为一次小失误被吃饭的人大骂,这种霸凌往往得不到处理。于是我们只能自我安慰“恶人自有恶人磨”,或者用“幸福者退让原则”,幸福者退让没有错,作为个体可以退让,可保护我们个体的部门和权力不该退让。
再联想一下去年有个中国患者在新加坡就医,辱骂当地护士,面对调查员出言不逊,最终被控六项罪名,新加坡卫生部长王乙康感谢警方,并重申“这正是我们要保护医护人员免遭的行为”。我们是否存在让护士敢于报警,并且警方能给予公正妥善处理的机制呢?《南方周末》援引《上海护理》的一篇论文,调查山西15所三甲医院的2521名护士,发现遭受语言暴力的发生率为65.52%,而我们却依然缺乏有力的执法力度和案例,来保障他们的权益。
也许有人会拿医院存在的暗箱操作、医疗事故等问题,来寻找医患矛盾的原因,可这些抽象的原因,不该让具体的人来受过。把具体的人和抽象的身份区别开,给你看病的医生、为你上药的护士都是具体的人,跟宏大的身份无关,分辨不了这一点,就只能活在二维空间中,仇恨和热爱都变得抽象而愚蠢。
既然聊到人,我就继续聊“人”。人是具体的、平等的,应当尊重的。所以我很讨厌别人叫我“小编”,讨厌人把演员或者歌手称为“戏子”,把服务人员称为“伺候人的”。中国语汇中,这类带有贬低性的词语还有很多,很多人堂而皇之地使用着,骨子里缺乏一种平等意识,对上位者奴颜婢膝,对下位者颐指气使。就像那句流行的说法,要么我跪着,要么你跪着。极少有人说,咱别跪着了,坐下来聊聊。
回到服务业,我顶烦一句话,“顾客是上帝”。当然,这句话的诞生有时代背景,上世纪80年代,供销社的售货员才是“上帝”,年纪稍长的人都会记得购物、就医的困难,要千般乞求万般谦卑,因为供应稀缺而且被垄断,所以当时还有“禁止打骂顾客”这样的提法。市场化带来转向,为了强调服务,引入了日本管理学中“顾客是神”的理念,这里的神是神道教里遍地都是的神,没有上帝那么高高在上。后来在国内翻译成“顾客是上帝”,开始在服务业大行其道。这是市场化和供需易位带来的改变,而在有些人脑子里,只是跪着的人变了。
别让系统变成奴役的工具,别让权益无法获得保障,别让恶行无法得到惩戒,别让脑子里的辫子继续生长,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