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成为木心美术馆馆长后,日常的工作涵盖布展的方方面面,那么在策展的事务通常会有自己怎样的考虑?

陈丹青:我没做过美术馆工作,我也几乎不考虑策展,木心的《文学回忆录》讲了太多文学家和艺术家,我们要做的,就是向这些大师的母国敲门,借展。真正的工作是借展,不是“考虑”。

Q:您觉得如果木心先生运营美术馆,在整体风格和展览策划上会与您有什么不同?

陈丹青:他也没弄过美术馆。但他在六十年代就是展场设计师,参与过人民大会堂和广州交易会空间设计。那时的美学,很土的,据我所知,木心以他有限的眼界,设计他认为相对“现代”的展陈空间,要点是简洁。我没见过他的设计,但他在纽约几度迁居,居室的设计十二分简洁,和欧美七十年代的设计美学接近。

他是严酷的完美主义者,步步苛求。我很庆幸现在不必征求他的意见。虽然我也从未弄过展场设计,但我也算苛求吧,毕竟在纽约看过无数展览,大约知道怎样做到不“土”。我也能确定,他对他的馆内设计和特展,会很惊讶。你想啊,他怎么可能想到尼采、莎士比亚、托尔斯泰,肖邦,还有鲁迅,居然出现在乌镇,和他楼上楼下待几个月。

他对后现代的设计美学不太清楚,那时他已很老了。他对展陈设计应该会认同的,礼品店的衍生品就不好说了,他会对每个小东西挑剔。


Q:你如何看待艺术中情感价值和商业价值之间的平衡?

陈丹青:我经历过完全没有书画买卖和艺术市场的年代,所有人只顾画画,唯一的野心和焦虑是能否被省市美展或全国美展选上。

那年月人人靠工资过日子,我们知青没工作,没单位,也能以很少的钱生活,被省出版社借过去画连环画宣传画,每月十几块钱,就很开心。

去纽约后,我提前进入艺术市场,生活中每笔钱都靠卖画,我有过画廊,也有过经纪人,很快习惯了。你不可能不习惯,因为每个欧美艺术家都是自己想办法活命。我不知道你说的平衡是指什么。你为了卖出而画画,和你画了画等着人来买,是两件事。我属于后者,我的画不太有市场,但也能活下来。

关键是,你想要多少钱才算满意?你想当哪一类艺术家?每个艺术家自己解决这些问题。

Q:了解到美术馆在策划《上海赋》展览时和各个剧组去谈商借实物和影片版权的问题,遇到不少麻烦,如果一个重要的展览遇到困难较多时,通常怎样去解决?

陈丹青:每个展览都有不同的麻烦,每种麻烦有不同的解决方式,或者,怎么弄都无法解决。

还好,很正常。随便做什么展览,随便做什么事,都有麻烦。十年来的特展多数来自欧洲,有的交涉五年以上,有的成了,有的没成,就是这样。

馆里的孩子最了解我,他们亲眼见到我怎样见客谈事,怎样打电话跟人磨。他们说:陈丹青老师,原来你是个马屁精!是啊,外界以为我只会发火骂人,其实我会拍马屁呢。那是有快感的。

目前还没遇到让我脑袋裂开来的麻烦,如果到那一步,当然保脑袋。

Q:在市场竞争方面,您认为木心美术馆和优势和劣势分别是什么?或者说,您希望木心美术馆投入到市场竞争之中吗?

陈丹青:木心美术馆要是出现在上海或杭州,不具有竞争力。这是一座小馆,一座在乡下,在景区里的美术馆,乌镇旅游业的优胜就是竞争力,游客涌入,两平方公里不到的景区范围,顺脚就进来了。

开始几年恐怕只有十分之一二的游客愿意进来。渐渐有了声誉,情况变了,去年的数据是四十万,是疫情前进馆人数的翻倍,看来大家不愿错过美术馆。这得益于我们老总的远见,他是第一个在旅游开发中想到文化软实力和文化需求的人。

我们的特展是其他美术馆少有的,甚至独有。你不能想象某个中国的小美术馆请来尼采、王尔德或古波斯手抄本细密画。这是木心的“独有”,他的文学视野决定了我的策展。

尽管游客占多数,但和乌镇的国际戏剧节具有特定观众群一样,木心美术馆也渐渐有了特定观众群,主要是文青和热爱艺术的人。跟城里的大馆比,我不想夸张这座美术馆的影响力,但我们会有跟踪观察,回头观众是很稳定的群体。

Q:您表达过,没有必要给一个人下定义,那么您对于来美术馆参观的游客有否期待?希望大家从美术馆走出来之后又怎样的感受?

陈丹青:没有期待,也不可能有期待。譬如,喜欢这里的中老年人也不少。咖啡馆服务员告诉说,有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年来,他就是喜欢木心美术馆。他说,再老下去就来不了了,所以年年来。这是意料之外的,但多么真实,而且动人。

我完全不操心观众出馆后的感受。他(她)是“人”啊,是个人就会有感受,或者没感受。你愿意进来,哪怕蹭冷气,我也开心。你见过一个美术馆(或者任何商店餐馆)开门后,服务员站八个小时,只有六七位观众走进来吗?

谢天谢地,除了狂风暴雪,我们没遇到这类冷清。好几次看到观众在门外排长队,我像做梦一样。


Q:您当年辞去高校教授职务后紧接着过了一种怎样的生活?您觉得国内的艺术馆、美术馆的市场和氛围是否有可取之处?

陈丹青:辞职后,我立刻回到熟悉的生活:单干户的生活。纽约实实在在教我学会一个人干活,一个人混日子。不过总有媒体和各种想用用我的人出现,我被各种人各种事拿去使用,就象共享单车那样。

国内出现这个馆,那个馆,好事情啊,二十年前你怎么可能梦到中国出现这么多馆。我去过京沪十来个美术馆,各有各有的好,我最喜欢龚彦主持的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和纽约或伦敦的馆没很大差别,很了不起,每次去,我就象乡下人进城。

国内美术馆的问题当然很多,但我不会苛求仅仅在二十年内出现的美术馆,目前最大的问题可能是:好日子快没了,未来几年,大家要准备好眼见这个馆那个馆闭门,歇菜,消失。

Q:过去所有展览中哪一个是你想再次举办的?

陈丹青:好问题。我想可能是尼采展。那是开馆第一展,没经验,海报做的很傻。补偿是,卡夫卡特展要是谈成(已经联络六年以上),我要狠狠弄得它好。

我酷爱布展。全国那么多美术馆长,也许只有我爱干这种傻事。我是干活的人,不会管人,不会当领导。最开心就是在设计师阿涛的电脑边跟他设计展场和海报,他已经弄过将近二十个展览,我根本离不开他。

Q:您现在有对于2025年木心美术馆展览的整体规划吗?

陈丹青:准确地说,本年度要落实早几年的“规划”——贝多芬展五年前就筹划了,普希金展两年前筹划,二者终于敲定今年开展。我不能透露2026年的展览,不是为了保密,而是取决于借展国家能否与协调一致,及时回复。

我不重视“规划”,所谓规划就是一叠A4纸上的打印文件,外面套个封套。美术馆工作很具体,副馆长徐泊很辛苦,每年要写几百份邮件,有时英文,有时法文。对我来说,就是拿起电话拍马屁。


策划 / Ritchie

采访、文字整理 / 张凌絮

统筹 / 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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