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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我的散文集《上海记》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它以对街衢、河流、建筑物的空间勘察作为切入点,记录其中的光阴流变与人物命运,融历史记忆与当下经验为一体,呈现一座城市现代性构建之卓绝、烟火万象之多彩,为上海绘制肖像。
2024年5月我出版的另一部散文集《纸上还乡》,则以豫西南一角的南阳盆地为样本,书写古中国的文脉绵延和乡土变迁,在充满不确定性和自由度的异乡,重建精神故乡。
一个南阳人写上海,一个人在上海写南阳,让“南阳”“上海”这两个看似关系微弱的地理名词,彼此支撑和贯通。《上海记》与《纸上还乡》,似乎可以被视为“姐妹书”。
“要么我谁也不是,要么我是一个民族。”加勒比海边的诗人沃尔科特如是说。同样,要么我谁也不是——因修辞之平庸、陈腐;要么我就是中国——以言说之开阔、新异、准确。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后者。
“致广大而尽精微”这一古语,是对仁人士子的要求,同样可以视作对写作者的要求。面对上海这一座伟大而充满幽微细节的城市,我的一支笔,能够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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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843年开埠,上海就被一代代写作者持续表达,从韩邦庆、周瘦鹃、施蛰存,到鲁迅、茅盾、郁达夫、丁玲、张爱玲,再到王安忆、孙甘露、金宇澄……
他们,或鸳鸯蝴蝶一样绚丽抒情,或风刀霜剑一样犀利剖析,或静水深流一样从容叙述,使上海在不断更新的描绘中,次第呈现出混血、多元、壮阔的城市肖像。如同巴尔扎克的巴黎、雨果的伦敦、契诃夫的圣彼得堡、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上海,同样因作家们的杰出表达,拥有了“GDP”“人均收入”“消费指数”等数字概念之外的生命力。
一个不被文学表达的城市和时代,没有存在感和尊严。
在上海幽暗的街角或闪光的江河边,游客徘徊,寻觅王莲生、吴荪甫、白流苏、方鸿渐、王琦瑶、沪生、陈千里、马立克等人物的来踪去脉。虚构的人物,让一座城市的人口增加若干,以真实不虚的个人命运,承载起时代的信息和情感。后人寻觅来路,也就有了来自文学的路标和地图。像巴黎和伦敦,上海因虚构而精彩动人。
然而,那些小说人物的原型与源头,那些真实生息于上海的人们,从江湖英雄、贵族后裔,到广大无名的市井凡人,同样值得进入作家笔下,获得文学表达。散文或者说非虚构写作,同样是上海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被遮蔽、被忽视。
一百多年来,众多记者、作家、学者,通过调查等手段,对上海进行多维度的探析和记叙。夏衍的《包身工》是其中的代表作。陈丹燕则是当代非虚构作家中的佼佼者。她从早期个人经验出发,用细腻文笔记录上海的“金枝玉叶”“风花雪月”“红颜往事”,让我乃至每一个异乡游客,走在外滩、南京路、淮海路,眼前就浮现若干人物形象,街道上的景观就有了不一样的风致和力量。
前辈及同代作家的书写,为我的言说,提供动力、参照和标高。惟有以充满难度的写作,克服惰性和庸俗,方能面目一新、孤然独在。
《上海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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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00年移居上海,20余年来也自青年进入中年与暮景。与自幼生长于上海的本土作家相比,我是一个迟到者、异乡闯入者。相当长的时期内,我屡屡做这样的梦:分不清南阳旧房子和上海新家的轮廓,混淆门外道路的名字。焦虑中,一下子醒来,也需要五分钟左右,才认清眼下这一张床的处境,确认一个姓名与一具身体之间的对应关系。
对上海的街衢与郊野,对这座城市的过往与当下,我需要一一辨认,建立方位感和总体性,才能安心定神,把异乡变成故乡,克服漂泊感。“如何写上海?”其实,就是如何书写位于上海的我。“如何区别于其他作家的上海书写?”其实,就是如何区别于我既往的言说。“修辞立其诚”,只要忠实于当下经验,一个人的文字就迥异于他者,为上海书写增加新的可能性。
新世纪初,李欧梵的《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引入大陆出版,成为我认识上海的一本重要读物。它与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分别以上海和巴黎为对象,共同思考“城市的现代性构建”这一主题。而上海的现代性构建,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影响,尤为重要。
在李欧梵笔下,汽车、洋房、回力球馆、教科书、文学杂志、月份牌、电影……这一系列关键词,成为透视上海现代转型的焦点、热点。从晚清到20世纪初,上海所滋生的现代都市文化现象,向南北蔓延开去,敦促一个古老国度,更新自我而非自外于世界、自闭于积习。
李欧梵与本雅明,用这两本书提醒我:去捕捉隐伏于城市景观内部的灵魂——旧灵魂如何消退、隐匿,新灵魂如何艰难破茧而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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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雅明是巴黎的游荡者,在拱廊街和单行道上,观察一个敞开而剧变中的巴黎。他,也是柏林的追忆者、描绘者,有回忆录《柏林童年》。书中,“内阳台”“胜利纪念碑”“动物花园”“斯德格利兹街与根蒂纳尔街的街角”“农贸市场”……这些或大或小的空间,出现在书中的一系列小标题里,成为重现他童年情景的舞台。
在上海,空间也是时间——公寓内,墙壁上旧痕斑驳,楼梯磨损,地板塌陷;街道上,悬铃木与行人的大小比例,不断改变,让同一方位拍下的新照片、旧照片,在对比中令人恍惚;因苏州河变窄,水的流速快于百年前,两岸景观月异而日新……
空间也是人物,是人物的行动、命运和情感。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种种的纠葛,离不开空间的促动和化解。此一空间中的故事,若置于另一空间,就绝无滋生的可能。
我流连于那些公寓、街道、花园、咖啡馆、河边,想象从前的男女,如何在某种空间里,面对一己的疑难、共同的命运:江西路上,走过诗人邵洵美及其情人项美丽;宝庆路三号花园中,贵族后裔徐元章以颜料和舞会,消磨余生;安定坊五号,一座小楼,翻译家傅雷沉浸于笔下的浩荡江声;昆山花园路的一间租屋内,作家丁玲眺望延安;康定路暨南大学教室里,作家郑振铎讲述最后一课;长乐路上,周信芳诵唱西皮流水,饮者在“公路商店”酒铺内彻夜欢歌,赵小姐在花店里遐想未来……
写作就是招魂,招引那些鲜活的灵魂,重新回到空间这一躯体中来。
于是,有了《江西路:一弯新月》《宝庆路三号:当樱桃变成玉兰》《安定坊五号:上升》《昆山花园路:北斗》《康定路:最后一课》《长乐路:表达的难度》……它们,叙述了时代潮流中的各种选择,展现一座城市的沧桑与重生。
自然也就看见了一个国度的沧桑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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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欧梵说:存在两个上海,一个是老上海,一个是现代性构建中的上海。《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主要书写后者。其实,新上海植根于老上海,两者相互纠缠,也就阵痛汹涌。而新上海永远未完成,每一代作家须为此而接力书写。
或许,一个作家,只能写出属于自己的“一种上海”,必须写出区别于他者的上海,否则无意义、没必要。正如李欧梵书中第一章的标题,就是“重绘上海”,重新绘制关于上海的肖像,那就显然不是照相般的还原。他,以及其他的“上海重绘者”,都在启示我:惟有以不凡笔力创造一种杰出的上海的文本。
《上海记》中各篇章,相继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等杂志,而今完整呈现在读者面前了。不论是否杰出,它大约能够区别于既往的上海书写,拥有独特的视觉、景深和气息。
一方面,关于这座城市,我没有童年经验和青春期秘密。对石库门内的幽暗与骚动,对弄堂中的喧杂、老虎窗外雨后彩虹的惊艳,我以异乡人的眼光,去观察、想象、揣摩,言辞也就有可能产生新意和陌生感。
另一方面,我不太像本雅明笔下的巴黎诗人波德莱尔。他是一个纯粹的漫游者、批判者。我则穿行于上海谋生,凭借地铁、公交车和一辆旧轿车,与这座城市沟通、冲突、和解,如此,大约也能为文字增加烟火气和日常性。
我以《上海记》,整合城市记忆与个人经验,大约片面、主观,也就有可能保持锋芒和深情——笔尖般的锋芒,墨水般的深情。我与上海,构成相互辨认与对话的关系,彼此见证和纠正。上海与我,也就不同于二十年前各自的样子,因对方的存在而略微完善吧。
在这座海边城市,汹涌的云团、密集的街巷和丛生暗疾,酷似山水画中的飞白、枯笔和墨痕斑斑,恰好呼应于我的白发、皱纹和老年斑。
重绘一种上海肖像,就是重绘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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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重绘”,那就不是照相般的复制,而是重建上海记忆。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书写,就是对记忆的一种临帖——永远不是“王羲之”,无限接近“王羲之”。
“只能无限接近”,就带来“散文可否虚构”这一问题,争论颇多。赞成虚构者,以司马迁《史记》、庄子《秋水》为例,认为虚构是文学的本质,文学散文自然可以通过虚构,让表达获得自由。反对虚构者则强调,“真实”是散文写作的基本伦理,以此确立与小说之间的边界。
我赞成“有限度的虚构”。只要有利于人物形象塑造和叙事氛围的营造,虚构,这一种写作手段,散文没必要放弃。
现实生活中,你我他的偏见、梦与寒暄,整容、脂粉和情书,无不充满幻觉与假象。虚构,也是一种现实。对历史事件进行追溯,“还原真相”,大抵是自欺欺人的话。“不得虚构”,则会让一个写作者停止追寻被遮蔽的可能性。即便转型为学者,若放弃想象力,在“尾注”和“引用文献”中穷尽一切,也难以有洞见与发现。
但,散文中的虚构,只能是局部、细微处的增光添彩,以便建立叙事的逻辑性,增强人物形象的感染力,而非小说一般的整体性虚构。我曾看到,故宫文物工作者,尝试为一匹唐三彩马,加上失去的尾巴。那马尾随风飏起或静静下垂,需要从马头和全身肌肉的紧张度,做出合理推想,从而重塑一匹马的完整性。散文中的虚构,大约可以与此类比。
若不顾一切地沉溺于虚构,那就等于取消散文这一文体,改行去做一个小说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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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记》有虚构之处。如《江西路:一弯新月》中,邵洵美与项美丽的一些对话,若干细节和场景,就是我在对历史资料研读的基础上,从人物性格、气质与时代氛围中,自然而然生发出了它们。文本的整体性和感染力,大约由此得到增强。
“贴着人物写”,是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嘱托。不论小说与散文,一概需要贴着人物去写,也是贴着作家内心写,在重绘中,让种种记忆和情感得以新生。
“合乎自然,邻于理想”,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关于“造境与写境”的观点,启发我,如何抵近“自然而理想”的表达,远离虚伪和鄙俗。
“惟陈言之务去”,是韩愈在千年前发出的呼吁。变化中的上海、中国和世界,需要新观察、新言说,以确立其存在感。作家乃至任何一个人,也都需要摆脱陈词滥调的围城与沼泽,更新周边和时代。
我将继续以笔墨重绘生命中的一切,让纸上的人烟、山河与城阙,新新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