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展雪林
每年走亲访友历来是中国春节不可或缺的一个重要习俗,尤其在二十世纪七80年代。那时我还小,每年过完春节,便随了哥哥、姐姐去姑姑家或姨妈家。
姨妈家离我们家不远,平素经常来往,所以去她们家总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但是去姑姑家就不同了。
我父亲一共兄妹五人,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是三个妹妹。大姑是头一个奶奶生的,和父亲是同父异母,下面三个姑和父亲一个娘。可惜奶奶在父亲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可以说三个姑姑是在我父亲的照料下长大的。
大姑和小姑生活条件好一点,平时说话和做事,多少都露出一点看不起人的神色。每年春节必得是哥哥们去,他们家才好生招待,有时也不尽然。哥哥们讨厌他们的做法,过完年能躲就躲,无奈之下,母亲就让我和妹妹去她们家。而每次去了,大姑和小姑必得问:你哥哥咋没来啊?我们一听就烦,难道我们来就不行吗?尤其是去了以后,可能也是看我们人小,盛点饭菜就打发了,我们自然更不喜欢。
二姑嫁得远,那时交通不发达,平素无法常来常往。三姑家住老湖镇黄花园新村,靠近东平湖区,地少粮食也少,家贫,嫁的男人比我父亲还大许多。其实,也是因为家贫,三姑从小就给人家当了童养媳,这一点成了父亲心里迈不过去的坎,所以父亲一直避免谈及三姑夫。但在我们看来,尽管三姑夫年龄大,但看起来慈眉善眼,对我们好,对三姑也好,是我们心目中最好的姑父,而且三姑家的孩子也最有教养。
每年大年初二,三姑家的表哥庆哥总是第一个来我家给父亲和母亲拜年。每次见了面,庆哥总是毕恭毕敬地跪下给我父亲和母亲磕头,一口舅一声妗子的喊得人心里热乎乎的。尽管父母亲再三推辞,不让他磕头,但庆哥说三姑告诉他见了亲娘舅,礼数不能少!庆哥对我们也很随和,每次都拿了三姑做的小点心给我们,比我家哥哥还亲切。庆哥给我们拿的东西尽管也是那时常见的两瓶景芝白干和两包方酥,但显然都是新买的,足见三姑家对待父亲的重视程度,不像大姑家不知是转了几家,来到我家时,包方酥的土黄色包装纸都破烂不堪。而小姑妈家表哥,有一年居然拿生了虫子的方酥给我们。
父亲和母亲一直认为只要亲戚之间和和美美,礼轻情意重,其他倒是在其次,毕竟那时人们的生活条件都不太好。
因为走亲访友的习俗,每年过完春节,父亲就安排我们兄妹几个开始走亲戚,而我最愿去的自然是三姑家。每次去三姑家,三姑夫总是笑眯眯地,热情地忙着给我们倒水拿自家做的小点心。三姑则拉着我们的小手不停地问路上冷不冷,肚子饿了没有。待把热乎乎的水送到我们手中,三姑夫则转身稳稳地坐在八仙桌右侧的椅子上,一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水,一边脸上带着微笑用温和的语气,关切地询问我父亲和母亲的身体健康状况,随后又微笑着问了问我们的学习。我们如实汇报,当姑父听得我们成绩不错时,他总是笑着称赞我父亲教子有方。
当姑父和我们闲聊的时候,三姑便开始去厨房里为我们做可口的饭菜。尽管三姑家很是贫穷,她却每次都尽可能地将平时从湖里打捞的鱼虾,通过煎、炸、炒,变着花样做给我们吃。每次我们吃完饭回家的时候,三姑还要再拿出他们平时晒干的鱼虾,让我们带回家,说是给父亲当酒肴,言辞之间尽是对她哥嫂的关心和体贴。我们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三姑和姑父的笑容,更是像春风一样,暖暖地拂过我们的心田,那样的冬天我们不再感到寒冷。
回家以后,我常常对母亲说:俺三姑对我们才是最好的,对俺大大也是真心的。母亲听了,说三姑是个实诚人。看见三姑给我们带回来的鱼虾,母亲皱着眉头,一脸嗔怪地说:“你们不该要你三姑家的东西,咱们这些亲戚里面属他们家最贫困。”我赶忙告诉母亲:“都是三姑非要给的,我们实在盛情难却,这才收下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唉,我们家人多经济上也不宽裕,也帮不上她忙。你大大看你姑父比他年龄大,嫌难为情,一直不愿去她家,也不待见你姑,她也不记仇,天天还想着他,真是难为你姑了!”
三姑对待父亲如此,对我们也是视如己出,特别对我更是疼爱有加。因为家里孩子多,我从小在家里就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孩子,无人关注,更无人疼爱。然而,三姑却始终如一道柔和的光,暖暖地照拂着我。她常带我去她家里住,对我关怀备至,给了我无尽的温暖与呵护。记得那时午饭后,她和几个邻居坐在院子里的大树下,一边拉家常一边纳鞋底。我端个小凳子,坐在她们身边,抱着本小人书,看着她们边纳鞋底边说笑。夕阳的余晖穿过树枝,轻轻泼洒在她们身上,她们一个个像是披上了一层橘黄色的纱衣。三姑微笑着,宛如一朵绽放的木棉花,温暖而亲切。
记得还有一年夏天,我跟着三姑去她家玩。那时还没有自行车,去哪里都是步行。那天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走了大约五六里地,我就口渴难忍,嗓子像冒了烟似的,我们不得不停了下来。路边树荫下有卖西瓜的,可是一向贫困的庄户人家也只是看看,望瓜止渴,一般很少买。三姑看看卖西瓜的,又看看我,颇踌躇了一会,然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跑人家那里给我买了一小个。从此,三姑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坐在大树底下,大口大口吃瓜的情景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三姑给予我的除了暖暖的爱还有勇气和胆识。记得有一年放秋假,那时我大概上小学三年级,学校里要求学生趁假期收集树种,上交国家,进行大西北防护林带的植树造林。三姑邀请我去她家玩,玩了几天,临来的那天,我才想起收集种子的事,眼看第二天就要开学,我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姑妈看见我难过,以为我想家,后来才知道是树种子的事。她连忙哄着我说:妮,别急,咱想想办法。她领我串了好几家,才发现了有一家石头墙旁有几棵老合欢树,树枝上挂满了密密匝匝的像豆角一样的树种子。三姑看了看,二话不说,拿起一根竹竿子,放在墙旁,然后弓着身子,踩着一块块凸出的石头边,慢慢地爬上了那面高高的石头墙。上去以后,她摇摇晃晃地站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墙上,仰起脖子,就开始敲打那些树种子。我担心地看着三姑。我怕那尖尖的石头挂了她的裤脚,我更怕三姑万一一脚踩空……合欢树的种子哗啦哗啦地落下来,我的泪也哗哗地流下来。那一瞬间,矮小、黑瘦的三姑,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在我的眼里,变得高大威武起来。
三姑下来后,看见我红红的眼睛,忙说:没事,别哭了啊!妮,你看这么一大堆,老师看了肯定要表扬你!
我抽了抽鼻子,使劲地点了点头。三姑看着我笑了,那爽朗的样子,那爬墙的动作,哪里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我捧着沉甸甸的种子,就像捧着三姑那颗爱我的心,从此那带着爱的种子也深深地埋进了我的心坎。四十多年过去了,三姑站在墙头上,仰着脖子给我打树种子的情景,依然如电影一样清晰如昨。
后来我结了婚,远离了家乡,三姑夫早已离世,三姑也变得衰老。听母亲说三姑的日子并不好过,庆哥娶了媳妇后,家里已经所剩无几,偏偏儿媳妇又不大孝顺。我听了,心里难过,总想着要去看看她,可惜一直忙,竟未能成行。后来生了孩子,吃喜面那天,三姑来了,那时她已经七十多了,我们本来没告诉她,她从我母亲那里知道了,便执意要来。因为是剖腹产,所以出了院我一直在卧床休息。那天由于人太多,三姑好不容易才挤到我床前。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随意动弹,以免碰着了刀口,也不要着了凉,月子里落下的毛病不好治。接着她看了看孩子,满口称赞,直夸我生了个好孩子,然后就匆忙地出去了。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
母亲说你三姑给你拿来的笨鸡蛋,攒了好长时间呢,你要珍惜。晚上,听婆婆在外屋念叨:雪林那个什么姑,拿了十几个鸡蛋,也好意思来吃喜面!语气里尽是揶揄。我一听就急了:俺三姑年都七十多了,姑父早已离世,家里就一个儿子,又出去打工了,儿媳妇又不孝顺,她哪能有钱来随这份喜礼啊?她能来,我就很感激了!况且她还拿来了她辛辛苦苦攒了好长时间的笨鸡蛋。三姑说坐月子吃笨鸡蛋好,所以即使只有十几个,她也要亲手送过来,她还要亲自看看我才能放心。她又不挣钱,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就养了几只鸡,下了蛋,还自己舍不得吃,都攒着给我拿来了,你还笑话人家!
当我情绪激昂地说完时,婆婆沉默了,怪自己错看了人。我心里一阵难过,我不知我可怜的三姑是否受到了婆婆的冷落,我更不知她是纠结了多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宁肯看别人的白眼也要来看看她疼爱的侄女。可惜我后来忙于上班、照顾孩子,直到她去世,都一直未能抽出时间去看看她,这成了我一辈子的遗憾。
如今三姑早已去世,但是她对亲人对我的那一份爱却一直深深地埋在我心里。我时常想起三姑,想起她站在树荫下笑眯眯地看着我吃西瓜,想起她站在高高的石头墙上仰着脖子打树种子,想起她抱着十几个鸡蛋小心地走进我的家……
她暖暖的、带着丝丝卑微的爱就像岁月里的一缕柔光,明媚着我人生前进的路,使我有足够的勇气、强大的力量面对生活中的一切风和雨!
(作者展雪林,山东泰安人,中学教师,泰安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在《山东诗歌》《辽河》《西海文艺》《微型诗选刊》《东平湖》《今日东平》等刊物及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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