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公元717年,一艘木船穿越东海浩渺烟波,运载着22岁的下道真备驶向中国大唐长安。此时的长安城,正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象,吞吐着四海风华。这位来自日本备中郡的年轻人,或许未曾料到,自己将成为奈良时代最璀璨的星辰——他的名字,将从“下道”蜕变为天皇御赐的“吉备”,以两次遣唐使的身份,在历史的卷轴上镌刻下中日文明交融的传奇。

踏入长安鸿胪寺的那一刻,吉备真备便如饥似渴地投身于盛唐文明的汪洋。他师从四门助教赵玄默,研习《礼记》《汉书》《文选》等等汉籍,却不止步于经史。天文台上,他观测星象;太常寺中,他抚弄铜律;兵部库内,他揣摩弓矢;翰林院里,他挥毫泼墨。史载他“该涉众艺”,从《大衍历》的精密推算到《乐书要录》的音律图谱,从《孙子兵法》的韬略到围棋的博弈之道,甚至以朱砂为墨,为鸿胪寺丞李训书丹墓志,笔锋遒劲如魏碑遗风。



长安的月光曾照亮他伏案的身影,朱雀大街的喧嚣曾见证他策马的英姿。十八年光阴,他不仅将130卷《唐礼》、12卷《太衍历立成》、10卷《乐书要录》收入行囊,更把盛唐的魂魄凝成一颗火种。735年归国时,他的船舱满载典籍,却因风暴漂流至种子岛。民间传说中,他秘“封日月”以归乡,十日天象异动,终得唐皇放行。这神话般的叙事,恰似他一生轨迹的隐喻:以智慧冲破桎梏,以坚韧跨越沧海。

返回日本的吉备真备,如一株移植自大唐的梧桐,在奈良的土地上生根抽枝。他任“大学助”,增设音韵课程,以长安汉音取代吴音,让四百学子诵读之声琅琅如唐风;他献《太衍历》,取代沿用百年的仪凤历,令日本历法终与长安日月同辉;他奏响铜律管,使雅乐寮中《破阵乐》的旋律第一次震颤飞鸟京的夜空。更有一箱兵书,藏着《六韬》《孙子》,后世尊他为“日本兵法之祖”,而他亲撰的《虎之卷》,则将兵家智慧化作守护岛国的甲胄。

但是,学者的纯粹终难逃政坛诡谲。藤原广嗣的叛乱欲除他而后快,藤原仲麻吕的权谋将他谪贬为筑前守。但命运的波澜反成就其另一重光辉:752年,年近花甲的他以遣唐副使的身份重渡沧海。在长安,唐玄宗赐他“银青光禄大夫”,赞其“王化远昭昭”;在扬州,他拜访鉴真和尚,以诚心促成高僧第六次东渡的壮举。归航时,风暴吞噬了正使藤原清河的船只,却让他的航船载着鉴真和尚与佛法的慈悲,安然泊入历史港湾。



晚年的吉备真备,位极人臣,官至右大臣,却始终未褪学者本色。他与同窗大和长冈一起修订《养老律令》,强调“百姓有冤枉者可上诉”,将《唐律》的公正织入日本律令的经纬;他筑怡土城以御新罗,兼西海道节度使,把兵法化作守卫疆土的铁壁。而最动人的,莫过于他76岁时以《颜氏家训》为样板,写就出《私教类聚》。这部融合儒佛的家训,以“五戒”修身,以“五常”齐家,更嘱子孙重医学、习书算、修文武,字里行间尽是唐风熏染下的士人风骨。

775年10月2日,81岁的吉备真备在故乡备中郡溘然长逝。临终前,他或许会想起长安鸿胪寺的晨钟,扬州运河畔的杨柳,抑或种子岛风暴中紧抱典籍的日夜。他的生命,恰如一座横跨东海的文化长桥:一端是盛唐的恢弘气象,一端是奈良的文明曙光。



如今,在日本奈良正仓院中,唐舶而来的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仍泛着幽光;《乐书要录》的残卷仍在诉说失传的唐音;而冈山县真备町的箭田车站,仍以他的名字迎接往来的列车。吉备真备的一生,从未真正将日本变成另一个大唐,但他播撒的文明星火,却让这个岛国在模仿与消化中,淬炼出独特的和魂。

正如吉备真备在《私教类聚》中所书:“学问之道,贵在贯通。”他贯通的不只是经史与技艺,更是两个文明彼此凝视、相互成全的深意。当遣唐使的帆影最终消失在九世纪末的海平线,吉备真备的故事,好如一枚文化的楔子,将盛唐的风华,永恒镌刻在东亚文明的记忆里。(2025年3月6日写于东京乐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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