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记者 王雅洁 3月5日，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奇安信科技集团董事长齐向东对经济观察报表示，在未来的经济领域，以人工智能为核心的新技术已经引发了新一轮工业革命。
他认为，未来社会一定是智能社会、数字社会。无论政府还是企业都将面临全面的网络化和数字化，相关网络和数据也会遭到较大的攻击风险，网络数据安全变得愈发重要。
齐向东还表示，参加完2月17日的民营企业座谈会(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的座谈会)之后，他对民营企业的发展有了一些新思考。当前，“内卷式”恶性竞争非常具有破坏性，在各行各业都有无底线“卷价格”、跟风式“卷赛道”、围剿式“卷人才”的情况，引发了很多负面的连锁反应。
他举例道，比如挤压企业利润空间、破坏产业链和市场环境稳定，阻碍产业高质量发展，低薪低待遇致使人才流失等。
对此，他建议加快开展集中整治，从国家、行业、地方政府等层面系统性强化产业激励、行业自律、人才吸引力，全面优化营商环境。
经济观察报：今年两会，你关心什么问题？
齐向东：今年两会我比较关注两方面问题：一是人工智能安全，二是软件产业健康发展。
先说人工智能安全。当前，以大模型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正在深刻重塑生产生活方式和科技创新模式。今年春节，国产大模型DeepSeek(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础技术研究有限公司推出的AI助手)横空出世，引发了广泛讨论。它颠覆了传统的人工智能创新模式，将推动人工智能技术加速向千行百业渗透。
但是人工智能也有“成长”的烦恼。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深度应用，大模型所面临的、所带来的安全挑战也日益严峻。
再说软件产业健康发展。软件产业是支撑新技术发展的关键，也是助推数字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但目前我国软件产业高质量发展遇到了不小的挑战。
一方面，软件产业是“内卷式”竞争的重灾区。招投标“低价恶斗”、技术评分体系有缺陷、项目转包等现象，都拖慢了软件产业的创新步伐；另一方面，软件产业的市场价值被严重低估了。
从市值方面看，相关数据显示，中国软件产业前十名公司的市值总和与美国软件行业前十名公司的市值总和相比，差了上百倍。这不利于软件产业持续创新发展。
所以，这次两会我格外关注这方面的内容，希望能为软件产业的健康发展献策。
经济观察报：2月17日，参加完民营企业座谈会后，你的感受如何？你觉得，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召开这样的一场座谈会？
齐向东：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民营企业座谈会。座谈会在全社会引起巨大反响，超预期提振了民营企业的信心。
2025年是“十五五”规划的谋划之年，信心非常重要。
现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不断出现新产业、新业态、新场景。在这些新产业、新业态、新场景里，民营企业能够发挥各种各样的优势，为中国式现代化作出更大贡献。
中国拥有以14亿人口为基数的超大市场，有强大的工业制造基础，也有改革开放以来培养的一批又一批科技创新人才。最近几年，中国在数字经济、人工智能、先进制造业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既是大家努力的结果，又是综合国力的体现。
未来的社会，一定是智能社会、数字社会。对于政府、企业和百姓而言，整个社会都将全面网络化、数字化。
不过，这样一来，最大的风险就是网络和数据遭到攻击的风险，网络和数据安全变为重中之重。
作为网络安全公司，奇安信成立于10年前。奇安信有幸参与网络强国与数字经济建设的实践。
在实践过程中，技术革命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人工智能不断突破创新，“人工智能+千行百业”将催生出大量新场景和新业态。这些新场景和新业态也会带来全新的安全问题。
尽管面临艰巨的挑战，但中国的民营企业有信心去解决。
随着国家数字经济的发展，奇安信将不断壮大，为网络强国和数字经济建设作出贡献。
经济观察报：回看改革开放40多年，中国民营企业究竟是如何形成“合力”的？
齐向东：有两个地区的民营经济非常活跃，一个是长三角地区，一个是珠三角地区。
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两个地方的民营企业之间补链、强链做得非常好。
中国正处于新一轮科技革命爆发的年代，新技术层出不穷，未来的专业分工会越来越细。
在春节短短8天的时间里，新作品、新产品层出不穷。一开始是电影《哪吒2》爆火，紧接着DeepSeek出圈。
本来以为，DeepSeek作为全球顶尖人工智能产品，可能更多地被科技圈的人士关注。但没想到，从乡村到城市，人们都在谈论和使用DeepSeek。这说明公众对科技创新的渴望和追求非常强烈，市场前景可期。
在这个时代，如果企业不能做专、做精，小切口、深挖井，那么企业取得的优势都是暂时的，瞬间就可能失去。
所以，民营企业家一定要做专、做精、做深，不要把面铺得太宽。
经济观察报：DeepSeek出圈，对整个人工智能行业，又意味着什么？
齐向东：Deepseek打破了西方在人工智能行业长期以来近乎垄断的市场格局。
其较低的价格成本，必将引发大模型垂直应用大爆发。
2023年初，美国人工智能研究机构Open AI引爆全球“人工智能热”，中国紧随其后出现了“千模并进”、竞相争流的局面，但总体仍与国际先进水平有较大差距。DeepSeek在春节期间横空出世，依靠先进的技术架构，一举达到世界领先水平，震惊国际人工智能行业，出现了国际领先公司攀比DeepSeek的现象，比如马斯克在发布会上声称人工智能模型Grok3全球第一，性能和DeepSeek持平。这提振了中国科技界的信心，激发了中国科技工作者的创新热情。
DeepSeek的训练成本和推理成本都大大降低，对使用AI模型的应用开发者来说，是极大利好，亦动摇了西方对人工智能发展单方面主导的地位。
DeepSeek重磅公布开源策略，推动人工智能行业走向更加开放、合作的崭新时代。过去受到技术封锁与商业壁垒的双重禁锢，人工智能领域难以实现资源的高效共享与全方位协同发展；因为大模型训练需要大资金、大数据、大周期，门槛很高，中小创新公司很难参与其中，甚至有言论说只有大公司才有资格玩大模型。
Deepseek的开源策略就像发令枪，让人工智能行业开始摆脱“大公司大模型俱乐部”，摆脱封闭与孤立，让中小公司与大公司在大模型技术上平等竞争，实现技术平权，人工智能应用迈向资源共享、携手共进的光明未来。
Deepseek一问世，针对性的高强度网络攻击也爆发了。这给人工智能行业敲响了坚守安全底线的警钟。
越来越多的企业、个人开始搭建DeepSeek大模型私有化部署，而将近90%的服务器没有采取安全措施，服务运行和数据安全岌岌可危。
未来，随着人工智能大模型的基础设施地位越来越突出，针对性的恶意手段和风险场景也将激增，伴生的数据隐私、认知安全、基础设施等安全风险超乎想象。对于整个人工智能行业来说，平衡技术创新与安全风险必会成为重要课题。
经济观察报：包括DeepSeek在内的杭州“六小龙”都是民营企业。从这个角度看，中国人工智能（AI）创新是否有“草根化”趋势？
齐向东：中国AI创新的“草根化”趋势确实很明显，这跟国家的前瞻性布局、政策扶持以及全方位的资源投入密不可分。
AI属于通用型创新，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并非由权威主导，而是由广大创业者主导的。
这次DeepSeek爆火，以及杭州“六小龙”等科创企业的成功，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但是，假如没有国家作为坚实后盾，这些“草根”力量也难以茁壮成长。
2025年年初，国家AI产业投资基金成立，为技术创新和应用拓展释放了更多增长空间。
下一步，继续守护并延续AI创新的“草根化”趋势，保持“自下而上”的创新张力，对国内AI 产业发展乃至整个科技创新生态意义重大。建议国家从政策引导、优化营商环境、生态协同等维度入手，进一步激发民间创新创业的热情。
比如，出台专门针对科创民营企业的创新政策，酌情给予创新保护期、税收减免、财政补贴等；用好金融工具，设立专项风险补偿基金，以资金支持激发创新活力；同时优化算力调度、牵头建设公共技术服务平台等等。
不久前，DeepSeek线上服务受到大规模恶意攻击，这也让大模型的安全问题受到关注。据奇安信XLab实验室监测到的最新情况，近期针对DeepSeek的网络攻击烈度有所下降，但攻击行为仍未完全停止。除夕当天，奇安信发布报告，针对DeepSeek攻击事件做出预警，大年初一，攻击烈度激增，作为职业打手的僵尸网络开始下场，DeepSeek的服务器遭到重击。
这波攻击峰值过后，针对DeepSeek的攻击有所下降，但依旧时有发生。2月10日，奇安信检测到一个新的僵尸网络moobot曾短暂参与过攻击，但并未造成实质影响。
2月初，奇安信通过持续跟踪监测发现，针对DeepSeek的仿冒网站、钓鱼网站数量已经超过2千个，并且在快速增加。于是，我们再次发布预警，提醒用户保持警惕。DeepSeek官方也对此事作出回应。
此外，我们发现，目前活跃的运行DeepSeek等大模型的服务器有九成没有采取安全措施。
这种“裸奔”状态会导致任何人不需要任何认证即可随意调用、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访问这些服务，极有可能造成数据泄露和服务中断，甚至可以发送指令删除所部署的DeepSeek、Qwen等大模型文件。这些严重的安全隐患不容忽视。
经济观察报：除了以上问题，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还面临哪些挑战？
齐向东：首先是人工智能大模型自身的安全问题。
开发风险、数据风险、应用风险和基础环境风险这四大安全风险比较突出。
在开发方面，开源大模型要重点防范代码缺陷和预留后门等问题；在应用方面要防“内鬼”对训练数据投毒，进行模型篡改、配置篡改；在数据方面，要小心内部配置错误和弱口令等造成的数据库暴露；在基础环境方面，要重点关注云、API、传统设备漏洞等。
目前，已有团队发现DeepSeek存在严重漏洞，并可借此获取后端隐私数据、API密钥、操作元数据。尽管漏洞很快被修补，但是根据我们的经验，新漏洞会不断被挖掘出来。
第二类是利用人工智能开展网络攻击的问题。人工智能促进了网络攻击手段的更新迭代，“饱和式”攻击成为可能。攻击者可以瞬时发动海量攻击打垮已有的网络安全体系。人工智能还提升了“以假乱真”的能力，深度伪造、认知战、钓鱼等威胁加剧。攻击者可利用人工智能“换脸变声”输出虚假信息，开展网络诈骗，或输出背离主流价值观的内容危害认知安全。
第三类是通过攻击人工智能引发的“网络攻击大爆炸”。未来人工智能会成为社会的基础设施，当大模型嵌入智慧城市、工控系统、智慧政务等关键领域时，会放大漏洞等传统安全威胁。一旦人工智能大模型遭到攻击，可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发社会服务中断、生产停滞、隐私数据泄露等安全事件。
针对这些安全问题，要从技术保障、制度保障、成果应用三方面入手，系统提升安全能力，确保人工智能安全发展。
第一，建立适配大模型的纵深防御体系，筑牢人工智能的安全根基。最近，奇安信发布了业界首个大模型安全整体解决方案大模型安全盾，率先提出“大模型安全红域”概念。其通过构筑覆盖终端、应用、数据、模型、红域的多维度核心防护能力，打造适用于人工智能的立体纵深防御体系，并给予威胁情报、大网数据监测等情报赋能，实现“对外防攻击、对内防内鬼”，为人工智能大模型安全稳定运行保驾护航。
第二，制定大模型安全强制合规要求，夯实人工智能安全发展的制度保障。要明确大模型安全的组织架构，界定安全主体责任，对基础安全、数据安全、应用系统开发安全、运行安全等方面提出清晰的技术保障要求。同时，做好大模型运行安全监测和内容风控，定期开展安全评估测试，完善应急响应机制，一旦发现异常行为或潜在的安全事件，第一时间进行处置，将安全威胁消除在萌芽状态。
经济观察报：奇安信2025年的战略重点是什么？
齐向东：奇安信一直在说“安全快一步”，快一步抓产品、抓技术。所有技术都有短板，所有网络攻击者捕捉的都是技术的短板，而使用者看到的都是技术长板，看不见短板，只有黑客能看得见。身为安全公司，要兼具两只眼，一只看到技术长板，一只看到技术的短板。这就是安全公司独特的地方，也是我们需要在行业里持续磨练的特殊本领。
经济观察报：身为民营企业，应该如何理解“创新”与“竞争”这两个关键词？
齐向东：竞争才能有创新。
创新是高压下的产物，每个人都有舒适区。如果没有竞争，我们在某个行业或某个技术领域都很舒服，就没必要进行革命性创新。
创新是科学的积累，但它的引爆点往往是竞争的压力导致的。
竞争包含两方面。
一是企业和企业之间的竞争，民营企业想取得竞争优势就得靠创新，所以才有不断的技术创新迭代甚至革命性变化。
二是消费者和企业之间，消费者的想法不断进步，会推动企业不断创新。企业不创新就没有未来，会被消费者抛弃。
对科技创新企业来说，一定时刻警觉两方面压力：同行压力和消费者要求压力。
以上两方面压力都合理转化成动力，企业才能进步，才能成长为伟大的企业。
反过来，如果不把压力当动力看，而是用投机取巧的方法去化解暂时的问题，失去的是企业的未来。
总之，民营企业创新不能投机取巧，只能真抓实干。
经济观察报：当前民营企业发展整体环境如何？如何破解“内卷式”竞争？
齐向东：这几年，从中央到地方，陆续出台相关政策加大对市场主体的纾困帮扶力度，为民营经济发展提供良好的营商环境，打消了民营企业家对政策不确定性的担忧，提升了市场信心。
不过，“内卷式”恶性竞争非常具有破坏性，在各行各业都有无底线“卷价格”、跟风式“卷赛道”、围剿式“卷人才”的情况，引发了很多负面的连锁反应。
比如挤压企业利润空间、破坏产业链和市场环境稳定，阻碍产业高质量发展，低薪低待遇致使人才流失等等。
我建议加快开展集中整治，从国家、行业、地方政府等层面系统性强化产业激励、行业自律、人才吸引力，全面优化营商环境。
比如相关部门出台适配不同产业的投标管理办法和实施细则，出台基金支持、税收补贴等专项政策，各个行业进行全方位自我规范，地方政府高举“人才大旗”，为重点民营企业提供政策倾斜、增强“筑巢引凤”能力等等。
王雅洁经济观察报部门主任
ESG创新部主任、高级记者
专注ESG领域专业报道，擅长宏观经济、国企国资领域报道，聚集深度分析报道、调查报道、政策解读以及资本市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