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李沁桦
据新华社援引外媒消息，当地时间3月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下令暂停对乌克兰所有军事援助，直到他确定乌克兰领导人表现出对“达成俄乌和平协议的诚意”。
这是2月28日震惊世界的白宫争吵后，美乌关系之间的最新进展。危机的阴影更早就曾出现，2月中旬在慕尼黑举行的年度安全会议（以下简称“慕安会”）上，欧盟外交政策负责人卡拉斯曾发问，“我们是否又回到了193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
3月4日，出席并近距离观察了今年慕安会现场的学者孙成昊接受了封面新闻的采访。孙成昊是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副研究员、慕安会“慕尼黑青年领袖”，长期关注美国对外决策机制和中美关系。他认为，不能过度夸大欧洲与美国之间的分歧，在乌克兰问题上，美欧之间最终还是会达成某种共识。“欧洲正在出现比较理性和清醒的防务安全战略觉醒，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至少欧洲已经真正意识到问题所在。”
先达成停火再谈判细节的原则是可以预期的未来，但是，“在美国的外力强压之下，俄乌双方的谈判过程可能不会如我们想象得那么快。”孙成昊说。
孙成昊在慕安会现场。图源：科尔伯基金会（Körber-Stiftung）/Saurer）
“暂停军援是向乌克兰施压的筹码”
封面新闻：最近泽连斯基与特朗普的会谈引发了一系列外交风波，包括特朗普下令暂停对乌克兰的军援，外界震惊于特朗普的态度转变。但是，如乌克兰国防和情报部门前顾问奥列克桑德·达尼卢克等乌方观点认为，在承诺不会将乌克兰纳入北约这个层面上，特朗普与拜登的实际立场是一致的。这一轮的谈判与2014至2015年的明斯克协议相比，进程有什么不同之处？
孙成昊：北约问题上，美国两届政府的立场没有本质的差别。只不过拜登政府时期，俄乌双方还没有到谈判停火或者和平协议的阶段，拜登政府的表述是乌克兰本身就不满足领土和主权与他国无纠纷的入约条件，尚不适宜加入北约。现在美国和俄罗斯已经单方面接触，包括美国防长已经明确地将乌克兰不入约作为停火协议的一个要件。这可能是跟上届政府不一样的，更加明确了，美国认为不管是多长时间之内，乌克兰不能入约的明确条件，以此作为双方谈判的底线问题。
明斯克协议当时有好几方参与，包括欧洲也是参与方之一。目前的谈判更多只是美国和俄罗斯双方接触，欧洲和乌克兰都没有上桌。当然美国说了会考虑到欧洲和乌克兰的利益，但真正在接触的时候只有美俄。特朗普政府还是想通过双边的谈判，尽快地达成停火，因此更多考虑美国和俄罗斯双方的利益，不如明斯克协议那么复杂，最终可能还是对欧洲利益会有所牺牲。
当地时间2月28日，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在白宫举行会谈，双方不欢而散。图源：央视新闻
其次是军援问题。目前已经暂停但未必是永久性结束对乌军援，其中尚留有余地，和美乌的矿产协议一样。军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但除开武器装备之外，还包括后勤和情报等，这一块不见得会被彻底叫停。美国对乌援助减少的趋势肯定是明确的，但在美国国内支持乌克兰的舆论压力和欧洲盟友的游说下，特朗普政府更多是拿军援作为一个筹码来施压，而非最终目的。
封面新闻：美国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泽连斯基称他希望将特朗普视为乌克兰的合作伙伴，而不仅仅是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的调解人，在这一系列的外交斡旋风波中，美国实际扮演了什么角色？
孙成昊：特朗普政府最终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达成停火协议。第二个是停火协议必须有利于美国利益。在这个协议中，无论是要改善对俄的关系，还是让乌克兰出售更多的矿产资源，都要弥补特朗普所认为的美国此前付出的经济和安全成本。
美国客观上想成为一个调节者，让俄乌和平解决冲突，但实际上特朗普还是商人的交易性思维。在战略上，特朗普的重点有两个，一个是西半球的事务，如此前针对墨西哥、加拿大和巴拿马运河的所作所为，另一个是在亚太或所谓的印太区域，针对中国的大国竞争。所以为了能够聚焦在这两个地缘板块，美国必须从欧洲或者中东进行适当的抽身。
封面新闻： 从现实角度来看，欧洲是否有可能绕开美国，与俄罗斯直接谈判？
孙成昊：欧洲这两天已经和乌克兰酝酿出了欧版的和平方案。包括在更早之前，泽连斯基抛出过十点方案，其实就是欧洲在背后推动的。欧洲肯定是希望推进自己的和平方案，但是俄罗斯肯定不会跟欧洲双方面谈，因为在这个战场上，主要还是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支持乌克兰。欧洲在军事安全和经济方面的资源呈现的是依赖美国，如果真要达成停火，俄罗斯觉得跟美国谈更加快捷有效。
我认为欧洲会加强对俄罗斯的外交工作，但是欧俄之间不太可能达成一个俄乌的总体解决方案。因为欧洲一旦完全绕过美国，以特朗普政府现在的心态是不可接受的。欧洲不敢绕过美国去跟俄罗斯达成任何协议，但是欧洲会因为美俄已经开始接触，而放松对俄罗斯的外交孤立。我相信欧洲国家未来也会加大对俄罗斯的外交攻势。但他们的目的不是达成欧俄之间的和平协议，而是说尽量去影响俄罗斯在俄乌谈判上或者是美俄谈判上的立场。
“欧洲和美国的关系仍存在韧性”
封面新闻：这让我联想到美国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Jeffery D Sachs）前不久在欧洲议会上面的演讲，他重复了基辛格的那句名言，“成为美国的敌人是危险的，但是做美国的盟友却是致命的”。欧洲在当前局势下，是否有真正独立的外交政策，还是仍受制于美国的战略框架？
美国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在欧洲议会的演讲。图源：现场视频截图
孙成昊：目前来看，特朗普政府是比较狭隘的美国优先思维，更多考虑美国自身的经济、安全利益，那么他肯定得牺牲欧洲的一部分利益。但是我们还是不能把欧美关系想的那么简单，欧洲和美国整体上还是同盟关系，不会因为乌克兰危机就使得同盟关系不复存在。我们要意识到欧美之间的联系和交流是非常频繁的，尽管他们目前的沟通遇到了一些问题，包括万斯在慕安会的演讲和斯塔默访美，好像也没有取得特别好的成效。但是欧美关系是有韧性的，不能过度夸大美欧之间的分歧。在乌克兰问题上也是这样，美欧之间最终还是会达成某种共识。
欧洲想要真正的独立，在姿态上当然可以，比如对泽连斯基是一个比较同情、支持的态度。但是目前在这种大国博弈的状态中，尤其是在乌克兰危机的这个问题上，欧洲已经意识到，外交更多是一个辅助的作用，因为它没能阻止冲突的爆发。欧洲现在有一个比较理性的防务安全“战略觉醒”，但是这个过程会很漫长，但至少欧洲已经真正意识到问题所在。
封面新闻：我们来谈谈长期视角下的未来趋势。过去，“芬兰化”（即一个国家保持军事中立但维持经济和政治上的独立性）曾被认为是乌克兰的一种可能选项。随着战事发展，这种模式是否仍然可行？乌克兰反复提及的“安全保障”的真实含义是什么？
孙成昊：2023年4月4日，芬兰已经成为北约的正式成员国，“芬兰化”这个概念本身可能已经破产了。所谓的乌克兰中立，肯定是俄罗斯想要达到的目标。但是欧洲怎么看？乌克兰选择的路线依旧是加入欧盟，倒向欧洲阵营，乌克兰的谈判底线也是加入北约，或者是未来有加入北约的可能性，这是俄乌之间一个比较大的矛盾点。
乌克兰所说的“安全保障”指的是美国或整个西方阵营需要给乌克兰和欧洲足够强的安全承诺，足以使得它们相信俄罗斯不会发起下一次军事行动。至于这个安全承诺是什么样的形式，我觉得是可以谈的。当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在美国方面，特朗普执政之后，他没有在安全承诺上做出太多有力的具体保障。他只是说美国不会做什么，却不去讲清楚美国会做什么，这是典型的谈判策略。
封面新闻：慕安会结束之后，舆论界一直有一种《慕尼黑协定》历史即将重演的焦虑和不安。您参加慕安会时，有没有感受到这种气氛？
2月16日，在德国慕尼黑，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第60届慕尼黑安全会议（慕安会）开幕式上致辞。新华社记者张帆摄
孙成昊：当时美俄还没有正式在沙特接触，但是已经有一些风声，包括万斯的演讲基本没有提及乌克兰危机，所以欧洲当时是非常紧张和恐慌的。我当时和一些欧洲的外交官和学者聊天，对于美俄的单方面接触，以及未来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他们普遍是非常忧虑的，担心欧洲会被晾在一边。
美乌的会面发生在慕安会之后，双方不欢而散，也没有签署矿产协议，对于欧洲来说也是始料未及的。尽管欧洲也有预期，知道美国不会像拜登政府那样支持欧洲，支持乌克兰，但是整体而言，当一切迎面而来时，欧洲还是措手不及。
“强加的和平”
封面新闻：我们刚才提到，俄罗斯和乌克兰双方之间最深层的底线问题，其实没有得到根本的协调，但现在已经被带上了谈判桌，似乎呈现了一种“强加的和平”特征？
孙成昊：是的，很多细节是谈判方强加的，俄乌双方没有想到那么快。但从整体层面来说，停战的原则没有错，双方需要先停火，再坐在谈判桌前慢慢谈具体细节问题。只是在这个细节问题上，我同意你的看法，在有些条件和双方的想法上，确实还有很大的差距。
美国到底能不能用特朗普这种简单粗暴的手法，让双方冷静下来，坐在桌边去磨细节，现在来说还太早。谈判是一门艺术，需要双方进行妥协，目前双方在这种外力强压之下，能不能冷静地坐下来谈，确实还得看一看，谈判过程可能不会如我们想象得那么快。
即使在今年内达成初步的双方协议，俄乌之间的问题也无法仅通过一个停火协议或者和平协议彻底解决的。欧洲安全问题如此复杂，近几年甚至十几年的短期内，如果无法形成一个将各方安全考虑都纳入其中的大框架，恐怕将无法化解这个矛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