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星期六,也是春节假期,凌晨3点多,天色黑蒙蒙的,赤水河边,香樟林广场、红军大道一带十分安静,美嘉乐购物中心还没有开门。在这个全赤水都应该沉睡着的时间,还在读中学的“妆娘”陈小寒就起床了,起床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给自己化妆,然后在QQ空间里发一条说说:“开工了。”
对妆娘来说,给自己化妆是件迅速的事,给别人化妆则是件大事,其中包含不少东西,比如信任、口碑和一点零花钱。今天陈小寒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她马上要出门,连续为8个人化妆,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尝试Cosplay。昨天晚上,她也在一边和朋友叽叽喳喳地聊天、一边为对方化妆,两个人都异常兴奋,朋友夸她的妆画得好,准备带着妆直接睡上一夜,第二天换上Cos服,就能直接出门。
一个有着几百名成员、名叫“赤水综合同人展Live群”的QQ群聊,消息从前一天晚上12点就开始跳动到“99+”,话题围绕着“漫展”“无料”“集邮”不断延展,一整夜都没停下。在这一天,赤水有许多男孩女孩都和陈小寒一样,早早地起了床,或者干脆一夜没睡。
城区外的竹文化博物馆平日里游客不多,今天有了些新的光彩:一辆公交车被调出一条新路线,从城区把乘客运转过来;大厅里多了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二层会议室里有人搬起动漫角色的立牌、拉起印着“死后能不能上任天堂”的横幅;7点多钟,赤水三中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莲子“像特种兵一般”来到现场,她双手拎挎着3个袋子,胸前和背后各背了1个包,背包里装着笔记本电脑、键盘、充电线和漫画书,袋子里是“东方Project”系列的Fumo玩偶和手办。
一切都是因为一件事,一件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就在今天、就在这里即将发生的事:赤水马上要办一场“真正的”漫展了。
“第一次”漫展
赤水很少举办漫展。这座城市位于贵州省的西北部、赤水河的中下游,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的分野,是遵义下辖的县级市,常驻人口数不到15万,从城区开车出去,能看到的除了山还是山。有本地人说,这是个“在外面提起都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在陈小寒的记忆里,除了学校运动会上,很少会出现“容易被说奇装异服”的Coser。她给别人化妆的机会非常少。
在赤水,大部分老一辈的居民都彼此认识,社会风气也相对保守。此前,如果想要安心、放松地出Cosplay,或许只有赤水河堤是不错的选择。很多人的印象里,能勉强称之为“漫展”或“随机舞蹈”的活动,可能只会发生在美嘉乐商场或一些酒店,场地很小,售卖一些零碎的周边,几乎是“一地鸡毛”。
17岁的莲子在2月1日这一天到达竹文化博物馆,她通过检票口,走过几级短短的台阶,进入漫展现场,首先寻找的是“厕所”。因为她提前记下了一些小窍门,社交媒体上总有人说:很多漫展的厕所相当难找,场地很绕,容易迷路。
和大部分赤水人一样,这是莲子人生第一次参加漫展。这让她很紧张,除了游客,她还额外有一个“摊主”的身份。昨天晚上她没睡几个小时,早上5点钟还在画售卖制品要用到的目录。她在摊位上挂了一条横幅——“东方是什么动漫”。摊位上,除了用于“撑场面”的周边,还有一台沉重的电脑,希望可以吸引游客来试玩游戏。可惜,现场把她和其他人的摊位布置在会议室中间,几张桌子被人工围了个圈,下方自然没有电源。莲子盘算,下次的漫展,要攒攒钱,买个电源带到现场。
莲子布置的摊位
很多摊位上的制品相对简单
这场漫展上,如果你在现场四处游走,或许会感到很多摊位和互动区都有些简陋。更准确地说,是有一种“古早”感。比如,全场一共只有30个摊位,有的摊位上只有寥寥几叠纸片,内容是先在纸上手绘,再扫描复制下来的漫画折页或明信片;被称为“游戏打卡区”的地方,实际上是一些分散的会议室隔间,只要在这里坐下,拿出手机,随便玩上一局游戏,就能找工作人员盖章,得到一些简单的礼物。
参加漫展的人群好像也有些特殊。攥着现金、戴着电话手表的学生,表情很热切,好像是从“校园表白墙”之类的地方口口相传,围着检票的工作人员现场买票;头发有些花白的大爷大妈,微微背着手,注视着Live舞台下的年轻男女们举起灯棒跟着节奏“打Call”。
还有一些平日里很少见到的人——卫健委的工作人员指导Coser在现场学习AED(自动体外除颤器,一种便携式医疗设备);社区书记在一条长桌前,架起电磁炉和小锅煮饺子;穿着制服的消防员在分发关于消防知识的折页;一位领导模样的人似乎在现场视察。
初中就转学去了遵义读书的池鱼也来到了这场漫展。2024年10月,她就在空间刷到了这场漫展“自由行”(一种免门票进入漫展的方法,Coser报名后穿着服装进场,不需要购买门票)的宣传。当时她的第一想法是:“居然是赤水的漫展欸。”之前,即使在遵义,她也没参加过漫展,只在学校组织的社团嘉年华摆过一个小小的摊位。
不过,现场似乎还是和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本来以为会像CP(ComicUp)那样,现在觉得同好交流比较少,但是很热闹。”在这场漫展上,池鱼遇到了3个小学同学,还有一个“朋友的朋友”。第一个同学她认了出来,第二个同学她看过对方的Cos照片,第三个同学穿着Lolita,看起来很显眼。被叫出真名的时候池鱼心头一紧,“差点以为自己被开盒了”。QQ空间里,她发现有人在漫展上偶遇了自己小学时的老师。
漫展现场的视频,来自B站“元气少女雪喵喵”
“真正”的漫展
沛沛是这场漫展的主办人员之一,他在现场负责检票。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漫展的情形。当时他可能只有小学五六年级,和两个发小——Cody和骆驼,同样是这场漫展的主办人员——一起,瞒着父母去了临近赤水的泸州。出发前一天,3人都异常兴奋,足足说了一宿的话,第二天早上到达现场后,他们不得不找了个吊床,四五个人挤在一块儿,在大庭广众下睡了一上午。那场漫展是露天的,记忆中有一些摊位和Coser游场,但沛沛没什么参与感,“像逛街一样,四处转过几圈,赶在当天的下午回了家”。
沛沛对漫展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但在他的想象里,漫展应该是一个有趣的、能够让很多人都能玩乐和互动的场合。学生时期,他还去过2次遵义的漫展。一次现场得到某个面包商家赞助,举办了大胃王比赛,他埋头苦吃,得到了第二名,这是沛沛少数觉得有意思的环节,可惜没拿到冠军。另一次的漫展似乎邀请了一些热门嘉宾,内场空间狭小,限制人数,他只能隔着门看到里面的摊位和长队,大部分来晚了的人只能在外场发呆。
Cody和沛沛有相似的感受。一张10年前的照片记录下他某次参加漫展的场景:不大的广场,中间是喷泉和红色的塑料遮阳伞,木板桌支起的摊位上零散摆着印有动漫角色的明信片、钥匙扣和徽章,挂画和海报堆在地砖上,穿着Cos服的摊主站在摊位前。他身上别着几个写着“强攻弱受”“正太”的徽章,头上戴了一个冲田总悟(漫画《银魂》中的角色)的眼罩,手里拎着一个购物袋——在这样的漫展上,除了买些东西,也没什么其他可做的。
即使是这样的漫展,想要参与也很艰难。赤水的位置在两省交界,要先徒步到另一个省,然后坐上大巴车去市里,才能参加一场漫展。大部分县城都有类似的困境,一直延续到现在。那次漫展的门票一共卖出600多张,其中有一部分销量来自外地,很多孩子“跋山涉水”,从临近的几个县城赶来。
他一直想在赤水也办一场漫展、“真正的”漫展。2024年10月,Cody参加了一场“Love live!”的上海亚巡公演。公演结束当天下了雨,所有观众被赶到场馆外的一栋空房子里。当时,莫名其妙地,很多人开始自发地分发起无料,甚至支起了摊位,没有任何人组织,天然地形成了一场“漫展”。那一刻让Cody觉得“如有神助”,他想:“我们的漫展就要按照这样来办。”
今天——远处,陈小寒和朋友们聚在一块儿,商量着下次要出《海底小纵队》的Cos团片;莲子找到了一个同好,她准备了一份“东方Project知识问答试卷”,有一个男生只错了一道题;池鱼在摊位上煮了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吃,摸出手机开始录自拍视频。摄影区,有摄影师没想到会来这么多Coser,不小心把相机拍到没电了。
还有一个特殊的摊位,摊主提供“现场做饭”(指创作同人作品)的服务,15块钱一个小盘子,可以指定角色、绘制同人作品。下午4点多,检票终于结束,沛沛跑过去,让对方在盘子上画了《灵能百分百》里的影山茂夫。晚上回家的时候,母亲不经意地提起,不少她朋友的儿子、女儿都去了现场,他小姨的儿子在学校和同学炫耀,“这场漫展是我表哥搞的!”
售卖手绘制品的摊位
10年前的漫展
严格来说,赤水的第一场漫展是在10年前举办的。2015年,在赤水一中读书的上尉经由学校动漫社的前辈介绍,和另外两家赤水的动漫同好会一起参与组织了这个小县城的第一场漫展。场地租了城区中心一家酒店的一层会议厅,可容纳人数不超过200人,门票的价格是30元一张。宣传靠口口相传,以及当时正流行的百度贴吧。
10年前漫展上的合照
那天来的人并不多,现场人流来往大约超过百人,至少不能把场地填满。出现的动漫IP包括《东京喰种》《进击的巨人》以及《刀剑神域》。上尉和朋友们把会议室的桌子围成一圈,布置成摊位的样式,会议厅最前面则是用于表演的舞台,场景确实很像今天这次漫展的缩小版。作为主办人员之一,上尉分到了一个摊位。
当时只有16岁的上尉并不知道一场漫展上该卖些什么,只是抱着“去玩”和“撑场面”的心理,找妈妈要了800元钱,网购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盗版周边。漫展当天,那些周边被他摆满了一张桌子,看起来布置得很充足、有模有样,但只卖掉一半,远远没有回本。
他还额外在这场漫展上花了钱,大概200多块,惊喜地从朋友手中买到了一个《噬神者》里亚莉莎的手办。虽然后来上尉知道,这款手办的实际价格只有100元出头。但那时,他想的是:如果不买一个手办回去在家里,怎么能自称“二次元”?而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动漫周边在现场售卖,也是第一次发现身边也有人喜欢《噬神者》这个游戏。能够亲手触摸、现场交流,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好,在赤水,这是真正的“第一次”。
过去举办在酒店里的漫展
很多娱乐和精神活动都在这里受到限制。10年前,“赤水一中有动漫社”在学生们心目中是一件接近魔幻的事情,不少人在初中时就听说过它,但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诞生和存在。这里很少有书店,更没有商场,唯一一台“舞立方”被安放在百货市场。孩子们最常见到、只属于大人们的活动是喝茶,露天的茶叶摊贩和小桌面对着赤水河,有一番悠闲的意境。而对于在高中教室里的上尉来说,他和同学们最期待的是看到赤水河涨潮的时候。学校在河边,他们期待着水涨上来,把这里淹没。
动漫社的活动称得上单调。但因为能有一个偷偷带手机、交换最近在看的动漫的机会,也显得很珍贵。他们的大部分活动在教室里,内容十分杂乱:社长、副社长或者其他成员轮流上台讲一些杂谈。某天有人介绍了“高达”系列,某天有人讲了一款游戏制作软件如何使用。上尉讲过一些关于主机游戏的知识,比如游戏的分类、某个经典游戏的创作故事等等。他站在讲台上,用提前下载好的视频资料作为讲解辅助,一本正经地说:“今年的某某游戏展有某某游戏的新作,大家可以关注一下。”
实际上,那个时候,教室里没有人去过任何游戏展会。上尉自己也没有玩过那些游戏。赤水很少有家庭能提供一台可以玩游戏的电脑,上尉的杂谈、故事和讲述,都通过相关的视频网站展开。某一年他攒下压岁钱,偷偷去县里一家文具店(文具店也不多)找到老板,支付一点点代买费用,用对方的账号下单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台游戏机——一款蓝色的PSV。
高中时,上尉在寝室拍下的“收藏”
那台PSV花了1700元,此刻就放在上尉的手边——现在,他在遵义的一家国企工作,业余时间会剪辑一些游戏实况视频。遵义离赤水不算远,但没通高铁,来往还是不方便,他只有过年和节假日才会回来。10年后的这场漫展,他以游客的身份,找了几台桌子,和朋友们一起在现场打《游戏王》。
漫展与县城
2月11日,这场举办在赤水的漫展在互联网上引起了一些关注。在它结束的10天后,Cody将现场拍摄到的画面剪辑到一起,制作了一条视频,视频的名字叫《一场县城同人展,为我的过去十年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条视频被他上传到视频平台,播放量很快突破100万,评论数超过3000条。那条视频是在他工作之余完成的,剪辑、配音做到最后,他感觉自己思路混乱,只能凭直觉把一切说下去。
上尉对Cody制作的那条视频有一些微小的遗憾:“视频的质量非常好,我最喜欢的肯定是我们打牌的那一段,我觉得打牌的画面特别好。可惜的是,镜头里面没有把我们玩的那些卡(的卡面)展示出来。”
然而,更多人关注的是另外一些东西。比如一些温馨、自然的氛围,“有宅舞Live、同好交流、牌佬打牌,没有那么商业化,让人想起二次元最开始的样子”。还有一些隐秘的困难,有人在视频评论区说:“其实以前想过办漫展和各种领导和政府部门沟通怎么办,细想一下真的好社死,整个人都想钻地里。后来觉得就是个亚文化会展嘛,但感觉只能在大城市开放的地方办,真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县城可以办起来。”
视频下的热门评论,图中Up主为Cody
在Cody看来,他们顶住了一些压力,然后用一些运气,加上真诚的态度,做成了这件事。比如,他和骆驼之前都在社区里做过支教活动,因此和不少领导有过眼缘,在报备漫展时更受信任。再比如,社工部一位工作人员的女儿也是个“二次元”,她一直也想在赤水搞点年轻人的东西,彼此联系上后,几个人一拍即合,对方帮忙协调了更大、更好的场地。
其实,走到最后,Cody有过短暂的犹豫:“我自己有一点不自信,我说漫展办成这个样子,不成社区活动了吗?社区活动加同人展、加县城展,这啥玩意?一开始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别人怎么办(漫展)我们就怎么办,到最后抄成这样子了?”
“但是最后大家非常肯定,说这才是真的漫展,那我也觉得,这会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做了一件带领着县城漫展往前一步的事情。”他说。
赤水存在一些被隔断的东西。这种隔断感可能是一些视角的变化:在一张用于宣传的照片上,赤水河两岸通明,光彩闪烁,实际上,这里大部分时间是昏暗的,偶尔才会专门开灯。陈小寒说河对面“灯红酒绿”,而Cody知道,对面的九支镇同样是一个普通的县城。读初中的时候,池鱼总喜欢在赤水河边闲逛,灯光昏黄,很难照清前路。但当她离开赤水、去遵义读书之后,却总是想起这个场景。
河对面的“九支镇”,属于四川地界,是合江下面的一个小镇,经济发展程度比起赤水市略低一些
骆驼拍下的、另一边的赤水城区
赤水实际给人的感受混合了城市和乡村:城区没有真正的“城市”那么大,但算是热闹,设施也比较完备;出了城区是真正的“农村”,除了山还是山。两处衔接的地方是一条公路,此外十分空旷。在这次漫展上,有一些Coser是从“山上”来的,一整座山头可能只有一户人家,他(她)要来参加漫展,要先把东西准备好,然后徒步下山,到镇上再坐车,几经辗转。漫展结束后,可能回去还要喂猪和割猪草。但在这次漫展上,一切或许有了短暂的连结。
池鱼的评论
参加过这次漫展后,上尉特意加入了下一届漫展的QQ群。他觉得这次漫展还是缺了点东西:可玩、可互动的地方还是少了点儿,如果再加上几场游戏比赛,那就更好了。
“当时其实很多人在看我们玩(《游戏王》),我很想把他们吸引过来。”上尉说,“因为赤水玩这个的人确实太少了,能吸引到一个是一个吧。我想,我明年去,就把我们打牌群的二维码贴在上面,我免费教他们玩。”他计划着之后在群里和Cody他们多交流,看看下次漫展能不能提一些建议,或者一起合作。
和10年前的第一次漫展一样,对于赤水来说,这次的漫展或许预兆着一些新的变化,或者成为某种能够刻印在许多人心目中的一件标志。上尉想起一件事:赤水的年平均最低气温是4摄氏度,很多县里的人如果不离开,“这辈子都很难见到雪”,老一辈的老师和家长们说,“赤水上一次下雪,还是1988年或者1989年”。
只有2016年的时候,因为一场寒流。赤水短暂地下了雪——实际气温只有1度或0度,雪花非常微弱,难以堆积,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融化了,只有草坪或树木上留下一点痕迹,远处的山上却是一片洁白。那一年他在读高二,本来应该在教室里补课,但是因为下雪了,全校的人都请了假,全城的人都出了门,都决定去看雪。
2016年赤水下雪时的场景
要看雪必须去山上。“我们就上了山,山上真的有薄薄一层的雪,全县的人都非常开心。”他说,“有一个家长带着小孩,她说‘孩子一直吵着要去成都看雪,现在好了,赤水也下雪了’,不用去四川了,在这里也能玩到雪的。”
山上的雪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