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茂
我的一位同事在南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获得了叶嘉莹先生创立的“叶氏驼庵奖学金”，奖品的扉页上，有叶先生题写的一句话：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同事回忆说，当年在吉林大学读书时，曾随学兄到礼堂聆听叶先生讲座，因为座无虚席，他坐在窗台上听完了讲座，感觉如沐春风，很受教益。
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位女大学生的发问：“叶先生，您用的啥化妆品啊，咋这么年轻呢？”提问看似幼稚，还带着浓浓的东北味儿，但颇投合女性爱美的心理期待，实际上却是讨巧的，因为叶先生身为名满天下的学者的同时，也是一位女性，有爱美的天性。叶先生的回答是：很少用化妆品，自己是用诗词的感发之力澡雪精神、润泽心灵。她还说：“我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依旧在世界各地传播着中华文化，要为这个绵长悠远的文明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看过叶先生青年时期的照片，眼睛大而有神，眉色如黛，皮肤白皙，头发浓黑润泽，先生确实是美的。美丽难以抵挡岁月的侵蚀，叶先生似乎是例外的。
叶先生曾说：“只要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读出诗词中所蕴含的真诚的、充满兴发感动之力的生命，这种生命是生生不已的。”表面上讲的是诗词，实际解释了她元气充盈的原因。我看过叶先生演讲的视频，讲堂内座无虚席，众人翘首以盼，先生稳步迈上讲台，身姿清瘦矍铄，一头银发整齐地梳于脑后，面容淡泊和蔼，眉眼间满是岁月沉淀下的静穆。先生轻轻整理一下衣衫，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颔首向台下致意。开讲时，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如空谷回音，徐徐流淌出诗词的格律音韵之美：“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她会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仿佛那节奏便是诗词的心跳；又会将目光投向远方，引领听众穿越时空，去会晤千年前的诗家词宗。
叶先生非常注重从大自然中汲取灵感，她经常鼓励学生走出书斋，去感受四季更迭、山明水秀。她认为诗是作家兴发感动的产物，情志活动的引发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大自然的变化，二是人世间的变化。她喜欢在不同季节里观察自然变化，用诗歌记录自己的情感体验。比如她在大学时期写的即景小诗：“停车爱看远山岚，一片天光映水蓝。两岸人家门半掩，板桥垂柳似江南。”诗歌流露出对眼前美景深深的喜爱和陶醉。叶先生认为，只有真正走进自然，才能深刻理解诗人笔下的景致与情感。“随时爱景光”，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态度，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和热爱。
课堂上的叶先生总是全情投入，用清晰的声音和生动的讲解，把诗词的美妙传递给每一个学生。她几十年如一日，珍惜每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机会，“随时爱景光”在教学时间里体现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启发学生对诗词热爱的瞬间。她在讲解诗词格律时，会细致地拆解平仄、押韵等规则，通过大量诗词实例让学生明白其中奥秘。她利用课堂上宝贵的时光，让学生通过诗词观察社会、抒发情感、与人交流，培养他们高尚的情操。
叶先生举办诗词讲座，向外国友人介绍中国古典诗词，用流利的外语和深入浅出的讲解，帮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体悟中国诗词的魅力。对于李白诗中频繁出现的“酒”意象，叶先生指出，在中国文化里，酒常常和文人的情感抒发、社交聚会等紧密相连，与西方文化中侧重于佐餐、休闲娱乐等用途有所不同。比如“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叶先生会解释李白借酒来排解孤独，在花丛中自斟自饮，把明月和自己的影子都当成陪伴的独特情境，让外国听众理解酒在李白诗里承载的寄托情感、营造意境的重要作用，明白在中国古代诗人眼中，酒可以成为与自然、内心对话的特殊媒介。叶先生是以时不我待的急切心理传播中国文化的。
叶先生认为吟诵是中国诗词传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能够更好地展现诗词的韵律美，推广不及时可能会失传。她在各种场合示范吟诵，语音字正腔圆、韵味醇厚，语速舒缓从容、富有变化，语调抑扬顿挫、情感丰富。叶先生的吟诵声情并茂，韵味独特，让古典诗词在吟诵中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叶先生还撰写了大量关于诗词研究的著作。她深知时间有限，要把自己对诗词的见解和感悟尽可能记录下来。为了研究王国维，1970年暑假，叶先生从温哥华来到哈佛大学，整日呆在燕京图书馆中查阅资料，感动了工作人员，管理员破例给了她一把钥匙，方便她在闭馆之后可以继续进行研究工作。在著述过程中，叶先生认真查阅资料，对每一个观点都深入思考。她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写作，“随时爱景光”表现为只争朝夕，将更多研究成果留给后人。
叶先生一生历经坎坷，如早年的战争离乱、中年的家庭变故等，她始终没有放弃对生活和诗词的热爱。在艰难的岁月里，她依然会在心中默默诵读诗词，从诗词中汲取力量。她就像诗词中所描绘的坚韧的植物一样，在困境中坚守自己的信念。她把生活中的每一段时光都当作可以品味诗词、感悟人生的契机，“随时爱景光”意味着即使在困苦的环境中，也能发现诗词之美，感悟生活之美。
（本文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徐州市杂文学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