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书《1997年的蛹事件》出版后,在一个月的新书活动中,常被读者问到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我总是含混地回答,我的小孩多大,我就写了多久。对写作的兴趣是从小具有的,但真正开始系统写作,确实始于这个节点。2017年,我的孩子出生,大约半年后我辞去了记者工作,从崇明搬到了松江,同时开始写作。所以,我写了多久,也离开了岛屿多久。对我来说,结婚生子、离开岛屿、开始写作这三件事,是紧密不可分的,就像埃舍尔那些彼此嵌套的版画,环环相扣,互相涉指,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联系。

通桥以后,岛屿的孤立无援已然成为历史。但堤岸边粘腻的咸风,大雾中焦灼的等待,以及对旧世界的怀念,依然构成我写作的核心。岛屿会在回望中缩小。乘船离岛时,透过舷窗回顾眺望,会看到岛屿上熟悉的一切慢慢变成模型屋、玩具汽车和塑料水杉,在远离的过程中它们逐渐缩小、失真,直到岛屿如同薄饼般横亘在天水之间。想起某个夜晚,我和先生驱车从崇明开往市区,夜晚的公路上,车头灯切割出一小片楔形光明,在深海一般的黑暗中,拇指尖大小的火舌微微舔舐周围的夜色。应该是哪里发生了火灾,但是它微小、无声、遥远。我能感觉到岛屿在遥远的黑暗深处微弱地燃烧着。


《1997年的蛹事件》,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今年是我离开崇明的第七年,不知为何,这些年,我变得保守、紧缩起来,身体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患上了严重的过敏症和飞机恐惧症,不再能吃面食,也几乎不能坐飞机连旅行了,为此还推掉了几个国外的文学交流项目。我好像被无形之物牢牢攫住,摁在原地,动弹不得。唯一不变的正是变化本身,除了接受,无能为力。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飞机,也很久没有出远门了。有一天,我先生忽然提议,也许可以试试游轮旅行。在众多目的地中,我们选择了长崎和鹿儿岛,主要是想去鹿儿岛看火山。巨型游轮从上海吴淞码头出发,开往长崎。上船前,先生说,也许会晕船的,要不要买点晕船药备着。作为资深岛民我当场拒绝,并信誓旦旦地说,这么大的船,怎么可能会晕呢,这就是一块漂浮的大陆啊。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第一夜,海上便有风暴袭来,巨轮晃动并不明显,但我们都有轻微晕眩的感觉。到了半夜,衣柜里的衣架由于晃动,互相打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吵得人无法入睡,晕眩感也加深了。睡不着,干脆到甲板上看海。没想到漆黑的海面,竟翻腾着绚丽的荧光海浪,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是紫色。

我们看了好久,感到新奇,但总觉得是游轮的射灯打在海面上,于是没有拍下来。没一会儿,海风吹得冷了,三人又回到了房间里。第二天,我们在海面上看到粉色的海水,上网一查,原来是赤潮。先生忽然觉得昨夜的荧光海浪可能并非射灯,于是他询问了服务人员,对方明确地告诉我们,游轮并没有安装任何照亮海面的炫光射灯。也许是什么发光的藻类吧,先生说。我们不约而同想起《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荧光海浪和瑰丽岛屿。我们都有点后悔当时没有拍下来。没事,返程的时候,没准还能看到,先生安慰道。但我们都隐约觉得,那是仅此一次的奇迹,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到达长崎港口,足足花了两天一夜。飞机将旅途变短,将时空压缩,而轮船恰恰把时空还给了我们。长崎的旅程,几乎全程暴雨,回忆只剩潮湿与狼狈,兴许还有点浑身湿透砥砺前行的凄苦。到达鹿儿岛港口的时候,雨终于停了,港口大雾弥漫,不远处的灯塔边停着一艘玩具般的客轮。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好像回到了崇明。

下船、通关、登岛,大雾渐渐散去。港口停着几辆蓝色公交车,车身上赫然写着“雾岛”字样。我的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中也有一个雾岛。它是崇明岛在虚构世界的化身,我在写作期间去往舟山花鸟岛采风,上岛以后才得知,花鸟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居然也是雾岛。上网一查,原来鹿儿岛上还有一个雾岛市。世界上有竟这么多雾岛!


《致电蜃景岛》,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从鹿儿岛港口坐车客渡去樱岛看火山,只要十五分钟,航程很轻松,可以躲在大巴车里不下来,也可以到甲板上看风景。这种感觉很像从崇明长兴岛坐船去更小的横沙岛。

2011年,鹿儿岛通了新干线,同年,日本导演是枝裕和为纪念这一大事件所拍摄的电影《奇迹》上映。影片的主人公是一对兄弟,他们的父母离婚后,哥哥和母亲留在鹿儿岛,弟弟随父亲搬到福冈。即将通车前,岛民的心灵发生着变化,人们开始担心自己陈旧的生活方式是否经得住岛屿的日新月异。而孩子间流传一个说法:鹿儿岛开往福冈的新干线“燕”和福冈开往鹿儿岛的“樱”号途中会有一次短暂的交汇,只要许下心中愿望,就有奇迹降临。

今年樱岛火山已经喷发几十次了,但居住在岛上的人并不在意四处落满火山灰,蒙尘和雾气弥漫是这里的日常。但我觉得焦虑始终存在,只不过成了日常的一部分,日常即是无常。

崇明长江大桥于2009年通车,那年我大二,终于可以坐大巴回家,不会再因为大雾和风暴而寸步难行,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以后就离那个家越来越远,甚至觉得被岛屿困住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直到现在,脑中仍时常闪现候船室里大雾全线停航时的红色滚动字幕。这些曾经让人焦虑的时刻,如今回忆起来,却莫名有种怪异的亲切和心安。《奇迹》里的小航说,比起家来,他还是选择世界。而我好像从没有选择过什么,看不到的暌别每一刻都在发生,我能做的只有接受而非选择。过去是不确定的,我们拥有的只有当下对过去的记忆。过去会一直生长,当然也会萎缩。在《致电蜃景岛》中也有一个类似樱岛火山般的存在,它既是被潮汐吞噬的礁石,也是雾中蜃景,更象征着通往新旧世界的“奇异点”。有趣的是,岛屿总会揭示更多真相,告诉我之前的叙述还远远不够,为了不使过去萎缩,应当继续探索下去。

从鹿儿岛返航途中,发生了有趣的事。先生在游轮药妆店买了些日用品,从而获得一张抽奖券,于是店铺邀请我们在行程最后一天参与抽奖活动。本来不想去的,但抽奖的地点正好在游轮的北极星观光点附近,我们当天正好要去看日落,就顺道去抽奖。参与抽奖的顾客不多,抽了几轮,现场大半人都拿到了奖品,我们却空手而归。小孩忍不住说,早知道不来了。我安慰道,本来就没想着要拿奖品,所以期望不算落空。先生也说,我们的运气不在这里。小孩很容易哄,马上又高兴起来,他说,也许等一下会看到海豚。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居然真的在北极星上看到了一群海豚,它们快乐地在浪尖上翻腾着,我们激动地哇哇乱叫,不敢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拿手机拍下来。

然而这个“信则有”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不但有后续,居然还是和抽奖有关。旅游回来,紧接着就要去福建做三场新书活动。在泉州鸟岸书店活动上,聊起有关许愿的话题,我提到前段时间回老家翻到小学时的日记本,发现曾在日记本上偷偷许愿,想要见到某个当时非常迷恋的演员。这才想起前几年一次电影点映会,我已经见到这位演员,还一起合了影,只是早就忘记了当初在日记本上许下的愿望,也忘了自己曾经非常喜欢他。这个愿望到底是如何在命运机制中悄然实现的?我无法将一切归为“巧合”。

分享完这个故事,活动差不多结束了,书店开始进行抽奖,奖品是我从樱岛带回的火山纪念品。特等奖压轴揭晓,奖品是泉州市某场演出的门票,被一位女士抽中,得知获奖后她的表情非常吃惊和激动,她和我说,你知道吗,刚才听完你小时候许愿的故事,就暗自觉得那个大奖我会抽中,结果真的是我!那一刻我们的“信则有”居然神奇地碰撞到一起,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但它就是发生了。


鼓浪屿的新书共读会在三棵百岁榕树下举行,老榕树的根系完全暴露在岩石壁外,绵延十几米,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形。那些被炸开的石头暴露出植物百年的生长轨迹,根系如闪电被永恒拓印在岩石上。我们坐在榕树下,小小的叶子不断被风吹落打在我们脸上,我说,榕树嫌我们吵,在揍我们。当然是开玩笑的。现场有朋友说,当年鼓浪屿炸了很多石头,这些石头被运往全世界造房子。后来又有朋友说,以前鼓浪屿有人吃不起饭,就每天拆一点自己的房子拿出卖,卖出去的房子残体又变回新的石头,周而复始。我们开采岛屿,炸开岛屿,喂养自己。当然,岛屿不会责怪,只有榕树温柔鞭挞。时间好像没有在流逝,只有事件在发生。活动结束后,我和嘉宾三三,以及龚万莹在鼓浪屿散步。鼓浪屿是万莹的故乡,我们从她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路过,看到了她祖辈种下的对称的枇杷树,听她讲自己的生活小时候的故事,居然也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巧合。我和万莹的网名都有一个栗字,她叫自己龚阿莹,我叫自己龚阿鹿,我们都有麸质过敏,也都在岛屿长大。她的小说《鲸路》里写到鲸鱼爆炸和殡葬的故事,正是我最初几个小说的题材。她说本来笔名会有一个栗字,但看到已经有个栗鹿了,就用了本名。我从未想过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还有故事可讲,确实是命定的相遇。后来我们又聊起浪漫,三三说,浪漫就是相信不可能的事会发生。闭上眼睛,一张张脸庞闪烁,像印在桥墩上的湖光。

对我来说,仰望星空,是对眺望大海的模仿,把遥远、未知的星球拉近、放大,去观测和想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就像把记忆中指尖般的火灾拉近,去探寻细枝末节和事实真相。而写作,正是用有限接近无限。这一切可能是徒劳的,但我相信不可能的事会发生。写到这儿的时候,还无法确定文章的题目,想了好几个都觉得不合适。脑中忽然回荡起最近小孩学会的谚语: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他说这句话很像在写鹿儿岛。我忽然好奇这句谚语的出处,就上网去查,原来这是在鼓浪屿流传甚广的一副对联。这个夏天,不断傍岸、离岛,好像在玩一个寻找雾岛分身的拼图游戏,碎镜之中折射出无数个分形,每一面都朝向不同的未来。很高兴,我曾接近这种神秘。

原标题:栗鹿:雾岛拼图游戏|我们在上海写作

栏目主编:陆梅、李凌俊 文字编辑:何晶

来源:作者:栗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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