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鹤壁,一个因警犬养护基地而鲜为人知的城市边缘,却掩藏着特殊用途的“三兴康乐村”。在这个被官方冠以“康乐”之名的场所,警犬与被拘押者共处一隅。2022年酷暑中,民营企业家许双军被带往此处,在狭小而阴冷的房间里经历了连体手铐脚镣、长期无法洗浴、连夜审讯。彼时,父子同案的荒诞情节与神秘的隐秘审讯手段交织,更凸显了地方司法在“涉黑”标签下一路狂奔的种种怪诞。本文将细数这种隐秘场域中的逼供与翻供,探寻“康乐”的方面,揭示当地对法治底线的肆意挑衅。透过许双军一家的遭遇,可以看见埋藏在这座工业旧城下的漩涡,亦见证了荒诞与冷酷何以互为因果。
文|李宇琛
河南鹤壁市,冬天的风常常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若不是地图上标注,恐怕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座城市。高速公路纵横交错,工厂旧址遍布,在这里,一个叫“三兴康乐村”的地方安静地矗立在市区边缘。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厂房、仓库;如今却以另一个身份,被人们隐约提及。
2022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炎热,所有人都在忙着降温、避暑。然而,就是在这样平淡的节奏里,某个身份特殊的民营企业家——许双军,被带到了“三兴康乐村”。此前,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另一层意义:
它既是警犬养护的基地,也是警方用于指定居所监视居住的“秘密据点”。
法律规定“应具备正常生活条件”的监视居住,一旦映射到现实,往往随风飘散在三伏天的闷热与汗水里。
大家后来听闻,这里夏天空调开到16度,冬天不一定也会给暖气。有人调侃说,这里比养狗的狗舍还冷;有人不屑一顾,觉得在现实环境里,任何细节都有合理解释;还有人驻足观望,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审讯椅、连体手铐、简易床板。然而最终,他们都还是没能真正走进“三兴康乐村”的内部。熟悉该地的人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只留下轻描淡写一句:“哦,那地方啊,就是警犬基地,收狗、养狗、训狗。”
就这样,六月的一天早晨,许双军在毫无征兆的状况下被带走。那天,妻子田艳丽没等来丈夫回家,却等来了另一个消息:许双军已被带到鹤壁。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1
“三兴康乐村”名字很暖心,“康乐”二字尤其让人联想到:
休闲养老。
可是许双军后来控告说,初到康乐村的十几天里,他只戴了手铐和脚镣;等十几天之后,这两样刑具就连在了一起,变成了:
连体手镣脚镣。
那是一种让你走路必须猫着腰、上厕所无比艰难的束缚。
房间里有空调,但被调到了最低的16度,明明是闷热的夏季,可刚洗完澡就被凛冽冷风包围——那也是唯一一次允许洗澡的机会。
之后的五六个月,他再没洗过一次澡,也没让刷牙;小腿、手臂因为长时间低温侵袭而逐渐发麻、肿胀,直到被带离这里,他的胳膊都无法自由抬起。每天的饭食也很随意,稀里糊涂的盒饭,或者简陋的卤面。
在康乐村,许双军的大多数时间都被固定在审讯椅上。他已经无法界定,“椅子上吃饭”是康乐还是“椅子上睡觉”是康乐,因为他的生活被打散成一段又一段“按需审讯”的节点。
某一天傍晚,警官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卤面。还算殷勤地让他摘下头套,说可以下来吃饭了。那一瞬间,许双军还以为自己暂时能得到一口热乎可口的面,直到那股金属异物滑入口中:
面里有钉子。
他想吐出来,被阻止了。有人坐在旁边低声说:“吃下去,必须吃下去。”他犹豫了几秒,却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生生吞下那块儿尖锐的东西,事后他腹部一直隐隐作痛。这或许成为后来他承受持续疼痛的开始。
那时,他也不知道,一个企业家居然会在这里遭遇警犬式的“训练项目”。三兴康乐村的功能,表面上养狗,暗地里却关押着远比狗更疲惫不堪的人。
我们总听到一些条文,什么《刑事诉讼法》规定了“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应具备正常的生活休息条件,应当全程录音录像以留存证据,防止逼供。理论无比光鲜,到了现实场景里,往往就是一位个头不高的民警,拿着一份打印好的“指定监视居住决定书”,示意被带走的对象签字,然后就消失在灰暗的房间里。
不过,康乐村没有普通看守所的被褥、饭菜甚至医务室。据说,这里24小时均不允许外人探视,更不许律师介入,或是家属送生活物资。警犬的房间也许还定期消毒打扫,但人被关在审讯室期间,反而并没有相应的卫生或巡查制度。
有被告反映,上厕所无法解开束缚,只能拉在裤子里;有的说,房间里每一个死角都有摄像头,甚至连厕所都不放过;更有人说,同步录音录像形同虚设,审讯真正激烈时:
记录仪被关机了。
当然,所谓“激烈”也可能是另一个名词,比如“提示、交流、做工作”等。审讯者不过换个称呼,凡是“态度不好的”,或者不肯配合“编故事”的,就会被“修理”一顿。待到你神智恍惚之际,就有人拿出打印好的笔录示意你签字。你若问“这写了什么”,对面大概会冷冷丢出一句,签就行了,少问。
严格意义上讲,这一切远离了正常的法律程序,远离了阳光下的司法追究,却离所谓的“效率”更近——因为在普通看守所里,尚有相对明确的监控设施与流程要求;而在康乐村,这些东西都可以越过或省略。说白了,这里更像一个游离于法外的场域。
2
许双军不是唯一一个在康乐村遭受非正常审讯的人。这个案件里,他的儿子许永庆、弟弟许全堂,乃至公司里的其他人和其他被告,都纷纷被邀请到“警犬大本营”小住。
有人反映在此地待了72天,天天黑头套,不给睡觉;有人说挨过钢丝鞭抽打脚心,或者被威胁到厕所吃屎喝尿;还有人说碰到翻来覆去的连夜提审,动辄二十几个小时。这些操作,听起来像80年代某些刑讯报道里的桥段,却真真切切地在这座看似偏僻的小城里展开。
在这场大规模拘押行动态势下,侦查部门有自己的合理解释:这是为侦破一起“黑社会”大案,复杂程度之高,涉及的人群之广,不得不采用“特殊手段”。
毕竟,这些年对黑社会严打不手软,各地喜欢用大案要案来显示政绩,抓人容易,取证却未必容易。在警方看来:
如果不施加足够压力,怎么能获得“铁证如山”的口供?
可一旦这种压力过了火,就和暴力、逼供之间只剩下界限模糊的一步之遥。
等到2023年1月5日,许双军被从康乐村转移到看守所时,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六个月零十六天。此时的他面容憔悴、精神恍惚。最荒唐的是,他被带到康乐村期间:
侦查机关根本没按程序正式立案。
换句话说,直到他离开康乐村前,这个案子在文书上可能还不存在“案号”。现实却告诉我们,他已经在那儿被“关”了大半年。
一审开庭时,许双军倒在血泊里。头撞墙撞得鲜血直流,却仍然无法阻挡法庭继续开庭。接下来的三天开庭都没有中断,一个被告也好,抬走也好,依旧进行。黑社会案子,浩浩荡荡33名被告,在那种节奏下迅速落槌。
被押走前,他有多少机会和律师见面?极少。什么时候拿到卷宗?从来没有。在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期间的审讯视频,有没有?据说都找不到了。
检察机关辩称找不到了,但另一边,公安纪委却说看到过。就这样,一面说没有,一面说看过,却在法庭上彼此默契地不再追问。有时法官对律师要求播放关键录像置之不理,更没有谁真正去做调查。
三十三名被告里,不少人有同样的经历。有的人甚至并不互相认识,却在警方的安排下,在同一份“笔录模板”上留下了神似的文字。偶尔有人尝试当庭翻供,法官或者检方则会表示,翻供要有证据证明。你想要播放监控录像?不同意,这不是卷宗材料。
有人戏言,这种情景里:
有人在坐牢,有人只是在走流程。
流程所需的环节齐全:起诉、审判、辩护、判决,一步不少,节奏如行云流水,八天就把这三十几人都给处理了,一审结果:20年、15年、10年、5年不等,财产悉数没收。
3
这场大案并非在一审了断,2024年,鹤壁市中级法院启动了二审程序。案件还没正式开庭前,就已经是风声鹤唳:法院门口停着多辆特警车,警灯闪烁,法警荷枪实弹,气氛无比严肃。
当被告人家属拿着身份证要去旁听,法警告诉他们:“不在旁听名单,不许进。”有人问,“名单是谁定的?”法警答:“合议庭给的。”但让人费解的是,法律明明规定:庭审应当公开,不涉及国家秘密等情形,公民持身份证即可旁听。可在鹤壁,却出现了门口堆满家属、旁听席却空空如也的怪现象。倘若你敢多问一句,“法警号是多少,我要投诉”,对方干脆捂住胸口的编号,扭头就走。
越到后面,越来越多律师或家属发现,法院门口的保安、法警,很擅长一句话:
不在名单内,不可入内。若不服,去别处反映吧。
而当家属气愤地要记录这一幕时,法警就会出手阻拦,甚至动手拖拽,逼迫删除手机里录制的画面。这样的举动在普通人看来已经难以理解,可在这里,似乎变成了某种潜规则的再现:你拍,就删,若反抗,强迫你也要删。
二审最初的一场庭前会议,原本是一次梳理诉讼程序的关键节点:律师可以提出非法证据排除、阅卷要求、调取监控等申请。然而,在这个案件里,庭前会议显得迅速而仓促:绝大多数人都没收到要讨论什么的具体通知。
更神奇的是,有一位被指派的法援律师,竟然还在实习期。他对法官问“是否申请排除非法证据”时,回答:“不申请,等以后开庭再说。”如此重要的程序,就这样轻描淡写带过,险些让人怀疑这真的是正式法庭审判吗?
当辩护律师想给别的被告人做解释时,法官直接打断,
这里不是给你们普法的地方。
也有人希望申请回避书记员。因为该书记员常常不记录律师的关键发言,却会在笔录中莫名其妙添加“律师侮辱书记员”之类的话。等到有人想核对笔录内容,法官又拒绝了。就这样,笔录彷佛成了庭审的另一重黑箱,法官和书记员联手操控,谁想查询点什么,最后都石沉大海。
在这场审理中,有些被告人想更换辩护人,比如陈敬轩。他家属另外聘请了曹宗文、吴锋两位律师,手续齐备。可是,当曹律师赶到鹤壁法院门口,却被拦在门外,无法跨过安检大门。法警解释:“不在合议庭给的出庭律师名单里,不能进。”反驳无效。
他在寒风中等了好几天,直到第八天才被勉强允许进场。然而,这段时间内,法庭对相关被告的讯问、质证,早已进行了一部分。等律师真正得到发言机会,整个审理进程已推进过半。
其中最具荒诞色彩的要数李思军。他当庭明确表示要签署新的律师委托书,放弃15天的阅卷时间,以便让新的律师能够即时到庭辩护。可是,当律师拿着早就准备好的委托书要给他签字时:
审判长突然宣布休庭,并让法警把他带下去。
自此,他再没出现在庭审里。有人追问法官,得不到半句答复。后来他的举报信也被法官收走,说要复印给律师,可最终也不了了之。
4
在很多同案被告的证言里,都提到了曾被警察警告,别人都没钱:
冤枉了也要不了多少钱。
这话似乎让人联想到上世纪80年代严打时的阴影。
许双军家确实有些积累。他从早年赶毛驴车、承包工程做起,一步步攒钱,成立了大型商砼站和相关产业,年纳税一两千万,也算当地企业里的佼佼者。
村里老人回忆,许双军喜欢给乡亲们送鸡蛋、修路、接煤气管道,人情也不错。可到了鹤壁公安这里,他就成了“黑社会二号人物”。虽然警方从未展示过他穿黑西装、带墨镜纠合一帮兄弟打砸的记录,但凭借那些零碎、凌乱、互相矛盾却又“大同小异”的供述材料,却让他被判了二十年。
有人注意到,在庭前会议报告里出现了检察官的意见。有人不服:“法庭审判中心主义呢?独立审判原则呢?检察机关不是应当在法庭上客观公正、当面表述吗?” 可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现实往往是石沉大海。几番往复下来,律师们渐渐明白,在这里,“合议庭”已经演变成某种难以理解的机制,集审判、筛选信息、主导质证于一身。
它可以决定你能否旁听,能否聘请律师,能否传唤证人,也能决定对你是否合法取证进行调查。
要是真的一丝不苟把法律框架套进来,也许这个案子根本无法如此迅速地审完。可是,对办案单位来说,如果办理时间过长,势必拖累考核绩效。
案件中,甚至出现了神秘律师介入的情节。2022年年底,在看守所里,许永庆接到了一位名叫薛源的年轻律师,说是其母亲委托。然而,他母亲不识字,连个委托合同都不会写。薛律师每次都是在疫情管控期间来会见,还自带:
认罪套餐。
他教许永庆如何写辞职报告、如何劝父亲认罪、如何检举揭发。最诡异的地方在于,他的“师父”李红军是人大代表,兼任鹤壁公检法廉政监督员等职务,与当事公安民警颇有交情。
几次之后,许永庆才明白,他不是真正要帮自己。对方更多像代表某种势力,想让他承认一些所谓参与黑社会的事实,然后交换某种私下宽大处理,而他发现对方手里还有录音笔。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律师对很多当事人不再代表法律援助,而代表另一个威胁:你要么顺从,要么在审判中被进一步打击。自然,有人选择屈服,也有人死扛,可后者在看守所里煎熬的每一天,都仿佛过度延长了一辈子的恐惧与身体痛苦。
当一个“黑社会”案件落下帷幕时,原本不该是秘密的东西,却都像被裹在迷雾里:同步录音录像的缺失、证人保护的真空、律师辩护权的流失、法庭笔录的悬疑,还有随时被执行的“带离法庭”,甚至有的被告人直接在看守所离奇死亡。有人基础病久拖不治;有人病重倒下,再也没等到出庭——法院记录写着“案件还在审”。就这样,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被关死”了。
真相如同藏在深井之底,无法望见。只留下当事人的家属隔着铁门、高墙、大院,默默等待。有人不甘,在深夜里给信访窗口、网络平台投递控告状;有人心灰意冷,感觉自己面对的是无形的墙,根本敲不出任何声音。
打破沉默的或许是二审持续进行时,若干条同案被告的当庭翻供,以及此起彼伏的陈述:
“不要让我说实话”“说实话加两年,说假话减两年”“公安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要不就打我”……
有人直接指出侦查人员事先让他看了被告人的照片,然后再进行所谓辨认,这就让人啼笑皆非:这还算哪门子指认?
5
如果没有这场案件,许双军的人生或许就会延续在普通的城市经济活动里。和很多民营企业家一样,他曾带着包工队铺路架桥,后来经营搅拌站,交税数额逐年攀升。公开信息显示,他在企业里常组织员工给家乡老人发鸡蛋、给村里统一装上煤气管道;对乡镇道路建设也有参与。可他仍然无法回避一个现实:地方经济领域常常要和权力打交道,尤其是在工程项目承包、房地产开发中,信息和人脉比金钱更重要。
于是,一旦遇到专项行动或者局部地区需要突出政绩,某些企业家就可能“被牺牲”。那句“抓你来给案子买单”听起来耸人听闻,却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都曾有过类似流传。只要能找到若干供述,把你凑进“涉黑”行列,一个人或一家企业就会倾刻倒下。其财产,也许立刻被划归办案单位账户,银行卡冻结,车辆房屋拍卖——
过程中手续未必都合法,但先冻结再说。
许双军的案子,就是这样仓促地套上了“黑社会”标签。把十几年的经营细节往往一句就概括:“你就是以商养黑、以黑护商。” 似乎只要扣上罪名,其余都不用再审视。那些被逼供签字的所谓“笔录”,无论如何漏洞百出,在法庭上也能被轻易确认为“关键证据”。
三兴康乐村,对外是个普通厂房或警犬基地。若不是这起“黑社会”大案,外人可能难以想象,这里同时关押了如此多被告人。并且,他们中不少是没看到任何拘留手续,就被关了两个月、三个月、甚至五六个月。“头上蒙黑头套,受冻或者被体罚”似乎成了惯例。
可每个人都不敢多问。没人来巡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跟谁投诉。偶尔捕捉到的风声,大都是“别乱说,否则延长监视期”这种暗示。连在一起的手铐脚镣,就如同示意你:
你不在合法的规范之下,而是在一个如真空般的地域。
极度的饥饿或痛苦中,人会很快丧失抗争意志。当侦查人员想让你承认什么时,只需要再多加几次“警告”,再给你递上一份事先写好的口供。
然后,你乖乖签字。它就会在数个月或一年后,被包装成“证据”出现在法庭上。再然后,你再怎么辩解说“当时被打了、被逼了、被饿了”,也没人相信。因为在记录仪里,你是主动“配合调查”,而康乐村没有24小时完整录像——不,准确说“有”,只是不肯向辩方或家属公开。
可检察机关和法庭却不追究,最终,自证无罪的道路变得艰难无比。
“一位姓杜的支队长曾说,我们就是冤枉你的,啥时候都有冤死屈死的:83年严打时,冤死屈死的很多。别人都没钱,怪就怪你有钱。” 这是许双军在控告信里直接引述的一句话。
1983年全国严打运动,曾给某些地区和群体带来难以磨灭的阴影,也留下过数量惊人的冤假错案。四十年后,这股执法惯性在某些局部地区似乎死灰复燃:先抓人、先定调、大规模问责,拼命凑证据把案子做实。人命、财产、企业?可以暂时放到一边。一旦造成错误,也可以用“体制矛盾”或“案情复杂”遮盖掉。毕竟:
死者不会开口,活着的人若想开口,恐怕早已没有机会。
当杜支队长把这话说给许双军听,背后的意思并不难理解,有钱,就是原罪。这对许家来说,是灭顶之灾。许双军被抓后,儿子也被带进来;连妻子、儿媳,银行卡全部冻结;公司账户、名下房产、车辆也全划给了公安局。长鸿商砼站、亿隆集团停摆,几千套房产未交付,上百工人失业。一场席卷全家的浩劫,就这么展开。
“我们就是抓你买单的。”
一声轻描淡写,却刺穿了法律的底线。国家设立法律与制度,本来是为了给普通人提供保护,然而到了某些层面,制度变成了制服他人的工具。在这起案例里,许双军并非唯一的牺牲者,他只是其中一面被撕下的血淋淋标签。
当二审庭审进入尾声,一些被告人依旧在痛斥刑讯逼供,希望排除非法证据。可法官“以已经复议过”为由直接拒绝。检察官也对翻供者不置可否,强调“谁翻供就由谁举证”。
许双军再次要求调取通话记录、查看监控,证明自己压根没去所谓打架现场;或是调取财务来证实自己并非敲诈勒索、而是合法生意往来。没有人回应。
同时,众多家属依然在法院外翘首期盼,希望能旁听,却一次次被保安或法警赶走。律师努力与法庭沟通,却被引导到检察院、纪委、政法委……层层踢皮球后,再无下文。法律似乎在此处悬停,失了力度。
7
法庭上,灯光还是那种惨白。空气里透出隐隐的消毒水味,似乎和铁锈混在一起。许双军站在被告席,嘴唇干裂得泛白,他说自己吞了钉子。有人慌作一团,有人冷眼旁观,可除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一切终究没什么变化。看似闹剧的一幕,背后却藏着一个更诡谲的名字:赵建民。多人口中的真正黑社会,像幽灵在这片土地游荡,却始终被忽略。
据说,这人才是真正的有背景、有手段。可在公开审判里,他却像蒸汽般消失,摇身一变成了证人,只剩许双军一个人扛下所有黑老大的罪名。赵建民到底是谁?在一个又一个传闻里,他既神秘又熟悉。
工程纠纷、土地项目、加油站债务……这些扑朔迷离的事件里,赵建民的身影总若有若无。那时候,许双军还在商砼站忙得不可开交,和工人算材料费、打点送货路线。与其说他是“老大”,不如说是“老黄牛”。可在侦办环节里,赵建民极少露面。等到了法庭上,翻来覆去都是在说许双军——仿佛只要抓住他,就可把整座城池净化。
法庭里,许双军撞墙、吞钉子,竭力否认黑社会罪名。可旁人相信吗?律师想调取监控,看他与那些所谓小弟是否真有来往;想传唤更多证人,看看那些借款和项目纠纷里,究竟谁赚了大钱。可法官一再拒绝。庭审结束后,三言两语便给他扣上黑老大帽子。法槌落下,判决生效,许双军拿下二十年大刑。换作旁观者,疑惑会愈发深重,
如果许双军真能翻云覆雨,为何连个像样的资金链都保不住?
若他真掌控打手,怎么自己落难时没人来救场?反倒赵建民,那些年依旧穿梭于各种资本往来,却没有案子找上门。于是,“谁真正有势力”这个问题继续悬而不决。明眼人却在心里有了答案:真正的黑往往不会被贴上“黑”标签;反倒是跟臭水沟里挣扎的小人物,更容易被拎出来示众。
三兴康乐村,一处原本养警犬的地方,被改成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很多当事人在那里遭遇了非人折磨,许双军也在那里关了半年多,差点要命。可有谁见过赵建民踏进那扇门?据说从没有——仿佛他与所有龌龊都无关。但偏偏各种传闻都指向他。真正会敛财、懂布局的人,怎么可能去狗基地里挨鞭子?于是,那些被扔在康乐村的,几乎都是“无后台、势弱小”的人。想也知道,赵建民没必要当这种替罪羊。
二审进行中,许双军和其他被告还在喊冤。有人说警方搞指供,有人揭露当初是被逼着说“许双军是老大”。可是对他们来说,再多的翻供在缺乏关键证据的情况下也难有起色。有人只能感叹,也许事情就是这样,
找个背黑锅的,遮住大鳄的身影。
法槌落下,所有官方文件都写着“许双军涉黑”,甚至可能再加上几个严厉指控。可那段吞钉子的戏码,让很多人看出了荒诞背后的血腥——一个人大概只有在极度绝望时,才会这样与身体同归于尽。
赵建民,从头到尾都是个谜。他的名字没人正式提及,却在茶余饭后被无数次谈起。有人说他才是真正的掌控者,有人说他不过是“有后台的打手”。无论哪种说法,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法庭上并没出现真正的黑势力。那天许双军吞下螺丝钉,不止在对抗这场诉讼程序,更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力量。
当事人绝望、围观者麻木,办案机构忙着完成指标。
底线一旦失守,所有荒诞都会悄然成为常态。或许多年之后,人们才会翻出档案,疑惑地问:案件里为何没看到赵建民?可到那时,真相是否早已淹没在故纸堆里?
每个人都可叹,唯有那颗带血的螺丝钉还在见证:有些黑幕,只能以极端方式闪现。可再怎么闪,也挽不回一次倾轧。这就是当下。一如既往。谁也说不清该怎样落幕。剩下的,只有吞下去的痛,还有对某个名字的讳莫如深。
8
很多人关心的是,这案子二审如何宣判?某些人也许还在想,或许能翻盘?进入二审后,一些被告依旧没能成功更换律师。许多证人中途被警方再次约谈,甚至带走做笔录。法院没有明确保护他们的意愿,反而把律师的申请置若罔闻。这样的氛围中,自然难以期待更多真相浮出。
如果结局依然是一份笼统的判决——“维持原判”或“从严从快”,除了继续给外界留下更多疑问,恐怕也难以阻挡。只是在案卷留下一长串带血的笔录和争议。当年83年严打时的标准在今天看来早已荒唐,却依然会被反复提及:
甚至被当做一种办案传统予以延续。
也许有人会问:这是哪一年的事情?看起来荒诞得像几十年前的旧报纸。可它偏偏就发生在2022—2024年的当下。漫漫两年多的时间里,老工业区废弃工厂、警犬基地康乐村、以及某些一手遮天的办案队伍,共同编织出了一场令人生畏的司法大戏。
冷风吹过,多少经济案件转换成黑社会?多少指定居所监视居住摇身一变成了酷刑逼供?多少企业家从万人敬仰瞬间坠入牢狱之灾?又有多少旁观者摇头叹息,终究选择沉默?过往人们常说法律是底线,但当底线失守时,一切荒诞都成为了理所当然。
许双军,也许只是这氛围中的一个注脚。他被迫穿越的“康乐”之旅或许要付出整整20年的自由时光,而他曾经的企业、家人、财产、名誉,都在冰冷的程序里被“合理”剥离。有人想呐喊,有人想抗争,可一旦被扣上“涉嫌黑社会”的帽子,社会舆论往往畏惧三分,不敢轻举妄动。
就像那位向他递卤面的警官所说:“必须吃下去。” 好似已经不仅是那一碗钉子面,更是一种不容拒绝的整套体系。让人呼吸急促,却又只能勉强吞咽。
“你有钱。抓你就是为案子买单的。”
这种粗暴的话,没有高深的法律术语,也没有委婉说辞,却能最直观地展示出某些地方执法的蛮横和荒诞。
因此,当三十多位被告在法庭上一起翻供时,他们也许并非都清白,但至少说明一个可怕的事实: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罪,只知道自己曾在康乐村配合“故事”,说了侦查人员想听的台词。等到真正从黑头套下抬起头来,才意识到自己要面对二十年甚至更久的铁窗生活。
如果有人问:这就是现实?是的。在一切繁华落尽的灰白世界里,这种光怪陆离的场景才是真实。这篇文字或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愿多年之后,当人们回头翻阅到这里,还能意识到,这些年对法律公义的期待,并不是一种徒劳。
三兴康乐村,多么祥和柔软的名字,如同一个下午茶的休闲地。或许若干年后它依旧挂着“康乐”的牌子,依旧在公安编制里运转,也依旧用来训练警犬、或临时关押更多“买单者”。而那些曾被带进去的人,也早在档案里被盖上厚厚的灰。等待他们的,可能只是一纸判决,以及漫长冰冷的铁栏生涯。
是非曲直?法律与公正?在一片嘈杂喧嚣的社会环境中,往往被折叠成一张薄薄的文书,再经由层层守门人过滤后,沦为各取所需的工具。说到底,一切只剩下沉默。
也许,这就是某些人眼中完成任务的最佳方式。毕竟,再多的质疑也无法阻拦庭审继续,再多的反对也打不消侦查的意志。而那句“吃下去!”恰如凝固在某个寒冷夜晚的口令,让人不寒而栗。
长长的故事写到这里,已经算是结束。但留给世界的问题并未结束:一座警犬基地作为民营企业家关押地,谁能追问其合法性?逼供、翻供、定罪、维持原判,这一连串的荒诞,究竟谁来买单?也许下一次,还有新的案子需要新的有钱人来陪绑。我们都无法预测,只能在冷风中默默守望,期盼一丝曙光能照进这些阴暗角落。
或许,这阴暗角落从来都没有见过光。
写于2025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