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中国演唱会市场爆发式增长,

票房收入达到579.54亿元,同比增长15.37%。

其中,中年群体的消费力量愈发凸显,

早在2021年就有研究指出,

三成以上60后追星群体每月为追星消费5000元,

比例远超过其他年龄层粉丝。

然而,当一个中年女性开始追星,

尤其当对象是95后、00后的年轻偶像,

总会遭遇诸多刻板印象的围剿:

“无脑氪金的妈粉”,“一把年纪喜欢小鲜肉”,

“不懂得把重心放在工作和家庭”……



在追星现场的妖言、喵姐、K女士母女

如果拨开偏见的遮蔽,

追星对中年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条和5位中年追星女性

以及一位粉丝文化学者聊了聊。

通过追星度过中年危机,

和女儿成为同担闺蜜,

她们不再只是“好妈妈、好妻子、好员工”,

重新找到了那个心怀热爱与激情的自己。

以下是她们的故事。

编辑:陈必欣

责编:鲁雨涵





妖言在时代少年团重庆演唱会现场

妖言,43岁,常住重庆,时代少年团粉丝

入坑时代少年团,用我们粉丝的话来说叫“上楼”。我是2024年9月初上楼的,当时和我女儿一起看综艺,觉得这7个小孩挺好看的。后来慢慢去了解,这些孩子一路吃苦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都很有韧性。

11月我去看了两场演唱会,结束时他们带着全场粉丝一起大喊“我们是时代少年团”,连喊了三遍。我其实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当时真的忍不住会哭,我觉得我是这所有人中的一员。

时团成员都是00后,也有同事和朋友不理解,说我这么大岁数还喜欢小鲜肉。

但我觉得之所以他们是偶像,一是他们能给予我正面的鼓励,二是追他们的过程中情绪价值是拉满的,这两样东西和他们的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再说谁不喜欢青春美好的东西呢?



妖言带着应援物在演唱会现场打卡

我的办公桌上摆了很多时团的周边,写文档的时候一抬头,看到7个帅哥望着我笑,心情多好啊,多枯燥的工作我都能干下去。

当然,也有同事来阴阳,说我知道摆明星的东西,都不知道摆一摆自己家里人的照片。

这个事我也觉得很神奇,因为我们也有男同事在桌上摆二次元的手办,一些年长的同事也会去问,男同事解释一句“这是游戏人物”,大家就过去了。但到我这,就还要被说一句“怎么你还喜欢小年轻,怎么你不摆家人照片?”

好像在很多人的固有思维里,我们这种岁数的女性,生活里除了家庭就不能有其它的东西。



妖言的办公桌,时代少年团元素拉满

我一直和我女儿说,我可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好妈妈,我不会像她的外婆、我的妈妈那样,自己永远往后站,老公孩子永远往前站。不管我是谁的老婆、谁的女儿、谁的妈妈,首先我是我自己,要让我自己开心

我也希望我女儿是这样,做我女儿之前,她首先是她自己,所以我也尊重她的爱好。她也喜欢时团,还喜欢周深,我去了解过,确实是很不错的歌手。有次周深来重庆开演唱会,我悄悄买好票带她出门去看,给她一个惊喜。

这个年纪追星,我也会离女儿的精神世界更近。现在我们更像闺蜜,任何话题都可以开诚布公地聊。周末是她可以看电视的时间,我们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时团的物料,在同一个地方get到彼此的点一起笑。这两天我们还在讨论要不要一起去学跳舞,跳时团的歌。



妖言收藏在家的时代少年团专辑、周边

每次去线下活动前,我都会把工作和家庭安排好,但我考虑的一定是怎样为去成这场演唱会努力解决问题,而不是为手头的事放弃去演唱会。

我也不会再被羞耻心内耗,我能跟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喜欢同样的偶像,这多棒啊。





喵姐在檀健次演唱会现场

喵姐,43岁,常住杭州,檀健次粉丝

我第一次线下见檀健次是2023年,那其实是一次“离家出走”。当时因为工作上和老板有分歧,又和女儿大吵一架,我真是觉得“我不想努力了!我也不想再当她的妈妈了!”情绪完全崩溃,我决定要给自己放个假。

我从小就是好学生,现在在互联网工作也一直是“优秀员工”,每天加班每天卷。但进入40岁,对于中年女性,一些事业上的机会可能慢慢就对你关闭了。我自己也开始露怯,犹豫到底还要不要往前一步,继续那么拼。

女儿到了青春期,我们的关系也变得紧张,我的一腔爱子热情换来的是无视和反抗,吵了好几次架。工作和家庭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那段时间我极度焦虑,晚上整夜整夜地失眠。



失眠时喵姐发的朋友圈

就是在这样的40岁,某天晚上我偶然看到《猎罪图鉴》,认识到檀健次,接着开始“考古”他的故事。他从歌手重回演员赛道,最初不断被否定,甚至去剧组投的简历直接被扔进垃圾桶。但他说当时“知道自己落魄,但是完全不承认,内心特别坚信,觉得自己肯定不止这样”。

我原本是个不允许自己退步的人,所以中年的落差感让我很拧巴,但檀健次告诉我,要允许自己“落魄”,坚信自己“不止于此”。我学会和自己和解,慢慢可以坦然入睡,檀健次成了治好我中年失眠的“偏方”。工作上,在经历了一段低谷期后,今年年初,我勇敢地换了一个新赛道。



去年檀健次五场演唱会,喵姐“全勤”打卡

我也发现,当我去做一些真正为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无论对我还是对身边人可能都有更好的影响。

比如我去追线下活动,就不会老盯着我女儿,我们俩彼此放过,其实都更开心。也是通过追星,我发现人与人相处其实是距离感的艺术,粉丝和明星是这样,母亲和女儿也是这样,我女儿其实已经很优秀自律,我应该尊重她逐渐成熟的独立人格。

我老公也很支持我追星,他能看到我的状态变得更好,家庭的氛围也变好了。他有空还会帮我一起抢票,陪我一起去看他的电影和演唱会。

在我们传统里,家庭角色的分工一直是不平衡的,中年女性又要努力工作又要照顾家庭,但这些付出经常被当作理所当然。现在我试着离场,给老公和孩子更多相处的时间,他能体会到妻子的不容易,也有更多和孩子交流的机会。



喵姐带老公看演唱会,一起举灯牌

去年檀健次的演唱会我五场“全勤”,前面四场我都是全程姨母笑,直到最后一场我哭了,但不是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当时大屏幕在放前几站演唱会的回顾画面,我想起这半年多追演唱会的经历,我觉得我好勇敢,40多岁了,我在做一件完完全全取悦自己的事,单纯地爱自己,为自己的快乐负责。



每站演唱会,喵姐都会拍下票根纪念

这是我第一次追星,我也在小红书上记录:追星最快乐的是在路途中的时候,我不再是个兢兢业业的卷王打工人,不再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焦虑中年,不再是与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斗争的女战士。

我仿佛回到18岁,又变成偷偷拿着奖学金,一意孤行地去见2000公里外喜欢的人的那个自己。‍





K女士和女儿都是崔然竣粉丝

K女士,43岁,常住北京,崔然竣粉丝

我一直喜欢音乐,但以前从来没有追过星,对追星也有一些刻板印象。尤其是韩娱,之前都觉得他们化特浓的妆,造型很杀马特,挺可怕的。

了解到崔然竣(韩国男团TXT成员)是因为我女儿。和她一起追星的过程,也是我们在价值观上交流的过程。

去年5月份,她去了一个粉丝组织的线下观影活动,回来之后问我要不要一块看回放。看了后我发现他们的舞台确实很不错,开始陪我女儿看更多物料,去年8月还去澳门看了演唱会。



K女士谈起支持女儿追星的考虑:“家长应该先去了解孩子为什么喜欢,是可以给她正向引导的。”

喜欢崔然竣,是因为他的舞台表现力很突出,也是一个内心特别强大的孩子。他有个称号叫“Big Hit传奇练习生”,因为在出道前的几年里,他每次演唱、跳舞和说唱的月末评价都是第一。韩国公司都很变态,他每个月都拿第一了,还会PUA他,但他总能坚持下来。

所以我会跟我女儿说,你要向他学习,要是你能像他一样那么努力,我可太开心了。我真的很希望我的孩子也能这样,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按部就班地努力去做。

我女儿今年初二了,有些人说追星让孩子早熟,但我觉得有些事情让她早些了解不好吗?比如我觉得追星的状态跟谈恋爱很像,看人不能只看脸,要看到他真实的实力和人品。

还有追星时遇到那些粉圈乱象,如果这个过程让你特别内耗,那就不要追了,没有任何事情比让自己快乐更重要,这和处在亲密关系里要学会的也是一样的。



因为追星,K女士还染了粉发,和女儿一起拿着周边自拍

因为追星我和女儿多了很多话题,当然我也获得了很多快乐。今年我们定好了3月份去看演唱会,前提是她要好好学习,这是给我们俩共同的激励。

我会买专辑、买官方周边、买代言,加上看演唱会,这一年花在追星上的钱大概三四万左右。这笔钱本身就是我的娱乐资金,不花在追星上,可能也会去买包、买首饰、旅游。

我很希望告诉大家,追星也只是万千娱乐形式中的一种,人有喜欢做的事情不是很好的事吗,我们需要的就是花钱、花时间去获得情绪价值。不要把追星妖魔化,破除刻板印象,当然在我这也包括对韩国人的刻板印象(笑)。





去年12月,黑猫趁休假到深圳看于适参加骑射比赛

黑猫,42岁,常住北京,于适粉丝

喜欢上于适的时候,我正好在经历中年危机。

那个时候我家女儿刚好小升初,我们家在海淀,这可能是全国学习最卷的一个区。我原本的教育理念就是不去过度逼孩子学太多,也不认为评价孩子的标准就是成绩。但看到其他孩子一个数学课报三个班,参加各种秘密考试,一被这种氛围裹挟,多多少少还是会怀疑自己,开始焦虑。

同时我在一家大型IT行业企业工作,到40多岁,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年纪,如果给我安排特别大的项目,我没法像年轻同事们那样去拼,因为我还要顾家,但让我碌碌无为地在单位混日子,我也不喜欢,所以前两年我一直很迷茫。

知道于适是因为《封神第一部》,当时觉得这一批新人演员都很有实力。后来越来越关注小于,直到去年5月《我的阿勒泰》播出,完全被他演绎的巴太惊艳了。



黑猫的钥匙扣上是于适在《我的阿勒泰》中饰演的角色

当时一边刷小升初的帖子,一边刷小于的抖音和采访视频。他出身一个普通的家庭,13岁决定去篮球青训,后来又走表演这条路,都是他自己想做,就坚持去做了,似乎什么困难都打不倒他。

看到他我才重新坚定我的想法,家长不可能永远给孩子安排一条平稳安全的路,总有一天孩子要自己去面对世界,不如把自主权交到他自己手上。

今年女儿上初一了,虽然是在一个普通学校,但上次期末考考了班级第一,这次真正是她自己发挥了对学习的主观能动性。



在深圳看完骑射比赛,黑猫领到了蛋糕:“那天是于适生日,他给观众定了500个纸杯蛋糕。”

虽然小于小我十几岁,但我真的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小于是一个务实的理想主义者,保持理想,也面对现实。他喜欢说“干就完了”,我也慢慢学会了事情要先完成再完美,和自己和解,也找到合适自己的定位。

我是个影迷,这一年里我自学了很多电影行业相关的知识,在小红书上写影评,甚至还想去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个培训班,也不想等到退休了,“干就完了”。

比起“妈粉”“女友粉”,我其实更想和他做同事。我希望能谢谢他,使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冰川镜头记录下的同担们

冰川上喝果汁,49岁,常住上海,刘雨昕粉丝

很多人对大龄追星有偏见,但有没有想过,大龄意味着阅历和认知,大龄粉丝去看人不是更理智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们首先会有自己的判断。

我喜欢刘雨昕最早是因为和家人一起看《青春有你》,这种真人秀节目更能让观众去了解一个真实的人,在真实的前提下,会发现她的一些特质,喜欢上她。

比如她有很专业的实力,从小就拿了很多街舞比赛的冠军,做音乐是科班出身,专辑也大部分都是自己去参与制作。像我们年纪大一些的人心智是更成熟的,其实不太会被视觉上的东西或热搜话题吸引,更看重内核。



去年她开了四场演唱会,我每场都去看了,每一场的音乐、舞台和表演形式她都花心思做出不一样的设计,有现在年轻艺人中稀缺的匠人精神。作为观众,我就特别能感受到自己受到了尊重,那是她回报给你的东西。

她的人品也是打动我的地方,待人接物都很礼貌,我们在线下也总能看到很多小细节。比如走红毯的时候,她接受完采访会从主持人身后过,从来不会为了出风头去抢话抢镜。她记录的vlog里,总有很多她视角下的粉丝,我们看到会觉得特别真实温暖。

最后是人长得也好看呀,见过她本人就知道,真的是一个气质独特又高级、非常漂亮的女生。



在表演现场,冰川拍下刘雨昕捡起伴舞掉落道具的细节

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女歌手,但没有像现在这么投入。追星是个双向的过程,她拿到的成绩、产出作品的质量、每一次线下的真实接触,都能让我不断确证这个人真的很好。想跟着看她下一步可以继续走到哪里,不断能收获满足感。

现在大概每个月只要刘雨昕有公开的演出活动,我都会争取去现场,去年我还去美国看她在科切拉音乐节的表演。我也买专辑、买代言,都会在合理的预算内,作为成熟的大龄群体其实更有掌握分寸的能力。

为自己的兴趣爱好去消费,这件事本身我觉得没什么好指责的。核心还是你是消费到了垃圾上,还是消费到了一场饕餮盛宴上,这才是理性与否的衡量标准。

家人当然还是最重要的,有次采访里刘雨昕她自己也这么说的。我家里人也都很理解我追星,也知道刘雨昕是个怎样的人,还会鼓励我正好多出去走走,认识不同的朋友。

归根结底,还是要喜欢一个值得喜欢的人,追星这件事就不会受到那么多不好的评价。





Q:一条

A:朱丽丽

Q:您一直深耕粉丝文化研究,在您看来,当中年女性这一群体成为粉丝,和年轻粉丝相比会有什么不同?

A:粉丝文化研究出现之初,关注的基本是青少年粉丝,由于所处的年龄和心理状态,他们更容易发展出狂热的激情,比如亨利·詹金斯的《文本盗猎者》中关注的粉丝参与式文化。

从生命史的角度看,中年或老年粉丝可能是青少年粉丝的一个延续,但对于一些中年后才开始追星实践的群体,也有很多区别于青年粉丝的特点。我们关注过“假靳东”的中老年粉丝,由于媒介素养的不足,她们容易在幻想的虚假亲密关系中受到情感与经济的双重剥削。

但如果把目光放在文化资本、经济资本更丰富、社会阶层更高的城市中年女性群体,我们探讨的可能就不是情感诈骗这个层面的内容了。



妖言和同担一起在时代少年团重庆应援点打卡

一方面,中年粉丝的激情往往是可控的、划界的,他们的工作、生活和追星的边界一般是比较清楚的,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依然扮演符合社会期待的形象,只在自己的趣缘群体——粉丝群里才会把狂热和激情表现出来。

另一方面,对于很多中年粉丝来说,坚持自己的粉丝身份,其实是在维持一种“斜杠生活的意义感”。

成年人被社会时钟驱使、被社会规则掌控,总是有许多压力和焦虑,许多中年人追星,其实是在以粉丝身份维护自己的自由,或者说是在呵护自己内心的那个小孩。



在非虚构作品《我要快乐!当妈妈们开始追星》中,澳大利亚作家Tabitha Carvan写下中年追星的感受:“粉丝文化的核心在于重新夺回玩耍的空间,允许自己保持‘有益的自私’。”

Q:现在还有很多说法是“中年是追星最好的时候”。

A:这是重要的一点,中年女性追星会有更大的自由。她们在经济上、时间上都更加富足,心理上也不会像少女时那么患得患失,她们对于把握自己的生活方式更加自信,具有更多的主体性。

Q:中年女性追星总会遭遇许多偏见,包括她们自己也可能产生羞耻感,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A:40+的中年粉丝,能大声讲出自己正在追星的也许并不多。这种羞耻感背后当然有社会时钟的规训存在,人们觉得成年人就该好好工作、恋爱、结婚、养孩子。

另一个原因,则是对追星长久以来的刻板印象,好像激情不可以与理智共存,好像一个人的娱乐生活不可以跟他的社会角色共存。但是其实人是很复杂的,我们有关成年粉丝研究也表明,个人生活完全是可以划界的。



另外,人们对追星行为的负面印象也和一些社会现实有关。这些年饭圈的一些集体行动已经溢出了一般亚文化“圈地自萌”的惯例,更多地介入到公众生活中,在影响公众舆论方面有着呼风唤雨的力量,这也是公众或者说主流社会一直对追星予以警惕的原因。

Q:您认为中年女性追星对于个人的自我认同、家庭关系有哪些影响与意义,是否可以将追星看作是中年女性的自我解放?

A:中年女性追星现象,性别的视角也是很强烈的。我们做“假靳东粉丝”的研究,就是意识到许多中年女性的自我空间是非常狭窄的,尤其是玩耍娱乐的空间。女性作为第二性,母职、妻职的角色常常会高于她作为自己个人的角色。当她们开始追星,人们就会觉得这会破坏她们应当承担的母职和妻职。

所以我相信追星实践对一部分中年女性来说,一定可以是一种自我解放。在这个过程中,女性对于愉悦自我、接受自我,以及不再活在社会、他者与亲密关系的掌控之下有更清晰的认知和自觉。

当然,自我解放的路径肯定不仅仅止于追星实践,我们也不是要赋予追星多么独特或不可替代的作用性。不可替代的其实在于人的主体性,人需要去找到自我。只要不危害社会与他人,这些找寻自我的实践都应该是一个人自由自在、合理合法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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