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丝斜斜地插进青砖缝里,檐角的铜铃早锈成了哑巴。婉娘立在滴水檐下数瓦当,数到第七十九片时,婆婆的咳嗽声又自东厢房传来,像把钝刀在割老竹。

"昨日新裁的素绢,怎的还未绣完?"婆婆倚着填漆雕花门框,枯枝似的手指戳向绣绷。那上头并蒂莲才绣了一半,粉瓣儿叫雨气洇得发蔫。婉娘垂眼盯着自己青布鞋尖,三寸金莲在鞋窠里隐隐作痛——这痛自十七岁嫁进周家便没断过,先时是跪祠堂跪的,后来是整夜绣花绣的。

西风卷着枯叶扑进回廊,老槐树的影子在粉墙上乱颤。婉娘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秋夜,丈夫攥着她的手说:"女子当如赵飞燕。"话音未落就被婆婆撞见,铜盆摔在地上咣当响。三日后丈夫咳血而亡,那方题诗的素绢在灵前烧成了灰。

"明日中元,该去祠堂添灯油了。"婆婆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声像更漏。婉娘望着供案上蒙尘的铜镜,镜中女子双颊凹陷,唯有发间银簪还泛着冷光——那是丈夫生前从省城捎回的,簪头雕着振翅的燕。

更深露重时,婉娘摸到祠堂后窗。月光泼在积灰的供桌上,她踮脚去够最上层的神龛,指尖触到个油纸包。展开来竟是本《漱玉词》,书页间夹着半片烧焦的素绢,隐约可见"不教人间见白头"的残句。窗外忽起犬吠,她慌忙将书塞进衣襟,却碰落了案头长明灯。

"作死的娼妇!"婆婆的尖叫刺破黎明。婉娘被拽到院中时,族老们已在槐树下围成黑压压一圈。穿绛紫马褂的族长抖着山羊胡:"半夜私会情郎,该沉塘!"她抬眼望见阿福被捆在磨盘上,这哑巴长工今晨替她担水时,分明看见她襟口露出的书角。



祠堂的檀香熏得人眼疼。婉娘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听着族老们争论该用七尺白绫还是猪笼。婆婆的拐杖突然戳向她心口:"那淫书从何而来?"《漱玉词》啪地摔在地上,书页间飘出片焦黄的纸——竟是当年丈夫题诗的残角。

"守节六年竟私藏亡夫遗物,分明是淫心不死!"族长的茶盏砸在婉娘额角,血混着茶汤淌进眼里。她忽然笑出声,惊得梁上灰鼠乱窜。原来这深宅里最脏的,不是墙角蛛网,而是人心。

三更梆子响时,阿福用柴刀撬开了祠堂铜锁。婉娘攥着那半片诗笺往渡口跑,布鞋早不知丢在何处。江风卷着芦花扑在脸上,她听见身后火把呼啸,族人们举着钉耙铁锹追来。阿福突然猛推她一把,自己转身扑向人群。

婉娘立在船头望见对岸灯火,想起丈夫曾说金陵城有女子学堂。她将银簪插进船板,纵身跃入江心时,惊起一群夜栖的沙鸥。水面浮起缕血丝,很快被浪头打散,唯有那支银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簪头的燕子振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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