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土豆

外婆去世时79岁,在她众多儿子和儿媳的眼里俨然已成为“老不死”,在外公去世后的12年里,她一个孤零零的三迁住所,终日和孤独寂寞相伴。终于,在万家灯火共庆新春佳节的日子里,外婆永远地闭上了她的眼睛,告别了这纷纷扰扰的尘世。时过八年,想必外婆早已入了轮回,或者已经羽化成仙,想起她凄凉坎坷的一生,我觉得受尽了人世间的苦,她应该是去了一个没有痛苦充满幸福的国度。近日频频梦见外婆,在心中尘封多年的有关外婆的往事又被一点一滴提起。

外婆先后养育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大舅不是她生的),经历了两段婚姻,做过童养媳,当过后妈,遭受过“文革”的洗礼,承受过大女儿(与前夫生)未婚生子的打击,直到她死,母女俩形同陌路,未曾有过往来,更有令她煎熬了一生的牵挂——他亲生的第一个儿子,在24岁时外出打工,至今未归,音信全无。虽然命运对她如此的不公,但她却依然坚强、乐观地活着。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我不忍心去总结她的一生,更不忍心去回想她活着时的生活现状,呕心沥血,掏心掏肺养大的孩子,在她垂暮之年需要一个安稳的遮风挡雨的庇护所时,互相推诿,争讲困难,让这个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居无定所、温饱无依。

听母亲讲,外婆年轻时很漂亮,高挑的身材,一头乌黑的长辫子,做事干净利落,由于家里生活困难,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的父亲许配给了她第一任丈夫家做童养媳,虽然和自己的丈夫年龄相差无几,但从小生活优越上过学堂有着婚姻自由思想的丈夫从未用正眼看过她这个童养媳,只是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16岁上和她结了婚,勉强凑合着共同生活了10年。十年里外婆过着非人的生活,上要伺候公婆,下要照顾小叔小姑,每天摸黑起床下地干活,一身劳累回家还要操持家务,动辄被公婆拳脚相加、饿饭,而丈夫面对这种情景无动于衷,任由父母胡闹。而后小叔子们先后都娶了媳妇,都生下了可爱的儿子,可外婆自己都说自己是那样的不争气,到十八岁才生育了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儿,本以为有了孩子,日子会慢慢地好起来,可苦难远远不止如此,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她没有生下儿子,日子会好过吗?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外婆连做梦都梦见自己生了儿子,梦醒后却是一场空,自己的丈夫愈发对自己漠然,自从他去省城上学后,连家也不见回,偶尔回来,只是去看看父母,晚上背对着她和衣而眠,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而她的公婆并不知晓这些,只是一味地责骂,骂她是不下蛋的鸡,她只有忍气吞声,可她没法告诉别人真相,只能行尸走肉般地在那个家里生活着。

一个没有希望的人怎样都是活,可就算她愿意委曲求全,这个家也容不下她的存在。外婆说他记得很清楚,那年腊八节,太阳快落山了,她还在灶房里给全家人蒸包子,她那个好久没见过面的丈夫回来了,破天荒地给她买了两根麻花,用麻纸包着,她受宠若惊的同时显得手足无措,然而接下来她听到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说得很直白,没有咬文嚼字,他说:“我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还是离开我们家,寻个别家人过去吧!灵芳就留在我这里,我比你更适合培养她。”外婆惊呆了,手中的麻花滑落在地,瞬间摔成了好几段。她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委曲求全,最终还是换不来从一而终。这么多年的委屈终于像泄闸的洪水喷涌而出,她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歇斯底里地哀嚎,这哭声哀怨、悲切、凄凉,充满了无奈、委屈和不甘,以致让村子里的人听得毛骨悚然。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公婆会来阻止自己儿子的行为,没想到,他们一家人的意见如此的统一,甚至那天晚上,她的公婆都要当即赶他出门,不愿她在这个家中多留一刻。

或许真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又或许是知识分子仅存的一丝怜悯,她的丈夫在她情绪稍微平稳之后,带她回到了他们的卧房,让她收拾自己的东西,天亮了,就回娘家去。那一晚,外婆找遍了家里所有的地方,没有找到自己的女儿,她彻夜未眠,她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当年出嫁的时候没有嫁妆,啥都没有,记得刚来这个家的时候自己穿的还是母亲的一件打满补丁的蓝大褂,随着自己慢慢长大,这件衣服太小都穿不上身了,就让她当作念想压在了箱子底,来婆家后自己的衣食住行全仰仗人家,房子里的东西都不是自己置办的,自己又能带走什么呢?就这样十年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幕幕像电影一样从脑海里浮现,那时她想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苦,兄弟姐妹五个,其他的都能在父母的呵护中快乐成长,她就算再穷也愿意从小和父母一起过。从记事起,她就忍受别人的白眼,尝尽了人情冷暖,看尽了世态炎凉。都说女人嫁人是改变人生命运的第二次选择,自己没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嫁人更没能由自己选择,人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无望中蔓延。

天边放出了鱼肚白,她多希望时间就这样停留,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婆家不要了,怎么回娘家?父母能够接纳她吗?村子里的人又怎样看她们家的笑话,就算是再嫁,还有人愿意要她这个被婆家扫地出门的女人吗?自己的将来何去何从,想到这些她心头摸过一阵无名的恐惧,她想到了死,可是她放不下天真无邪的女儿,她不知道他们把女儿弄到哪里去了,天这么黑了,找不到妈妈,孩子会哭的,她也放不下好久都没见过面的父母,放不下自己的兄弟姐妹,虽然自己的亲人对待自己那么的残忍,可毕竟是至亲骨肉,从她的内心里来说终究是血浓于水。

偶尔和外婆谈起她当时的心情,外婆说:“那个时候自己真的感觉走投无路了,自己真的没出息,都活成那个样子了,却没有死的勇气。”虽然说这话的时候外婆对当年自己的遭遇早都释然了,可我依旧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寂寥和落寞。就这样,外婆用自己的头巾包裹了离开家时穿的那件破衣裳,穿走了在婆家劳作时穿的一身破棉衣棉裤,虽然打满补丁,她想看看女儿,想带女儿走,可他们早把孩子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自己在这个家终究是个外人,妯娌们在院子里各干各的事情,似乎当她不存在,就算是她想问女儿去哪里了,未必有人会理他,万一再连累她们被婆婆责骂,自己就更加罪孽深重了。万念俱灰的外婆蹒跚着走出了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地方,短短几步路,可她感觉走了好远好久,就在自己走出大门时,她的婆婆重重地关上了大门,而她为之付出了青春的家就这样从此以后将他拒之门外。

外婆说,当时她木讷地走着,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也没觉着冷,这里的一草一木是如此的熟悉,门口的大黄狗由于自己长期的喂养,对她表现出特别的亲昵,而她辛苦劳作侍奉的这家人却如此的冷酷,相比这些,这冬日的寒风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这些外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女人的命运在那个时候贱若草芥,婆家说不要就可以一纸休书让她们滚蛋,外婆是童养媳,没有结婚证,大字不识一个,娘家又没有可以依仗的人,一切还是婆家说了算,就这样在那个家生活了十几年,劳作了十几年的外婆,被人家一句话打发了,什么都没有落下,只在脸上平添了些许皱纹,内心增添了几道伤痕。

从婆家到娘家的路程也不过十多里路,可她走了整整一天,平时健步如飞的她两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她不知道面对她的将会是什么,可她无处可去,就算娘家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选择去哪里。天快黑的时候她进村了,相比之下,这个村子在她的记忆里是那样的模糊,甚至她有点恍惚有没有走错地方,看到门口那棵粗壮的老槐树,她确信自己回家了,没有找错地方。选择天黑时进村是怕看见村子里的人,这个时候的她是没有脸面见任何人的,更怕有人会问她怎么有空回娘家。娘家的门还没有上栓,她轻轻地一掀沉重的木门吱扭扭地开了,家里的白狗汪—汪—汪—地叫着扑上来,她吓得手足无措,只好呆呆地站在门口,动也不敢动,她知道,这样才可以避免被咬。唉……连家里的狗也不认自己了,看来自己真的不属于这个家了。

就在她矛盾着是不是进去的时候,老母亲从窑洞里出来了,喊着问:“谁呀—”,一边呵斥着白狗,听到主人搭腔,大白狗识趣地走开,回到自己的窝里打起了盹。

走近看见是自己的女儿站在门口,外婆的母亲很惊讶,她下意识地问:“这么晚了你怎么来的?”外婆像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两手局促地扭搓着衣襟,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往前迈步。外婆的母亲以为是自己孩子来串娘家的,她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待到把外婆让进家门,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再三逼问下,外婆才拉着哭声哽咽着说:“妈,我知道我给你和爹丢脸了,我生不出儿子,我真的是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可去,我只能回来找你们,我求你留下我,不要赶我走……”

“你走,现在立马给我回去,你让我和你爹今后还怎样做人,我怎么就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冤家啊……”顿时外婆的哭声,母亲的责骂声招来了一大家子人,父亲也从老庄子喂牲口回来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妹妹也来了。

面对这个比实际年龄还沧桑的女人,她的弟弟妹妹没有任何表示,似乎只是那里路过的女人,老父亲知道她是被婆家赶回来的,二话没说,操起门背后的灰钯劈头盖脸就打下来了,外婆无处可藏,瞬间伤痕累累,可她咬着牙一声也没吭。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和在婆家的地位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她也恨父母,既然不疼爱自己,为什么当初要生下她,只是这怨恨她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无处倾诉。看到父亲下这样狠的手,母亲终究是母亲,心疼了,招呼着儿子们一起拉住父亲,而灰钯把也打折了。一通打骂之后,似乎父母的气也消了不少。

父亲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抽烟,一边叹气,最后终于说了一句话:“明天我把你送回去。”外婆知道,在她父母的心目中,宁愿让自己的女儿死在婆家,也不愿意她被婆家赶回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是再回到娘家来,父母会被同村的人耻笑的,有这样一个被婆家赶回来的女儿,以后他们也抬不起头来。

可明天父亲真的要送自己回去,该怎么办,那个家注定是不要她的,她和丈夫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既然他开口让自己走,那么她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回去只会是自取其辱,人家有足够的理由不要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没能给人家生出一个半个儿子来,怎么回去,她宁愿父亲打死她,这样一切烦心的事情都会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本来就是多余的,少了自己,或许让和她有关的人能好过一点吧。

晚上,和母亲住在一起,从来没有向母亲透露过一点自己过得不开心不如意的外婆,把她这些年来的遭遇,点点滴滴全告诉了自己的亲娘,知道女儿这么多年来过得如此之苦,外婆的母亲也潸然泪下,自己当初为了度过灾荒,忍痛把不足十岁的大女儿许配给人家当童养媳,为的是能换来几斗粮食养活快要饿死的一家人,没想到当初一念之间的自私却毁了女儿的一生。

她为自己这么多年忽略了这个女儿的存在而深深地自责、内疚,更为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而感到无比后悔。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外婆告诉母亲,再送她回去是不可能了,她愿意再嫁,不管什么条件,只要有人愿意要她,她就嫁,那个家,她永远不想再踏进一步,就算是给她留最后一丝做人的尊严吧。

也许做母亲的内心都是柔软的,看到女儿如此沧桑,做母亲的也心软了,她答应不送女儿回去了,而且她还答应去劝说外婆的父亲,希望他也能让女儿留下来,他们好弥补这么多年对女儿的亏欠。这一夜,外婆睡得特别踏实,母亲给了她安全感,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一觉醒来,太阳都升到半空了,这一夜她没有做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她躲在被窝里,希望母亲能够说服倔强的父亲,让她留下来,她会拼命干活,绝对不会成为家人的累赘。

起床后,母亲已经做好了饭菜,弟弟妹妹们都来吃饭,唯独不见了父亲,外婆以为父亲生她的气,不愿意看见她。最后还是妹妹开口说话,问爹哪里去了?母亲说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外婆松了一口气,父亲不在那就意味着他不会要自己回婆家去,自己还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父亲。吃完饭她争着帮母亲打理家里的里里外外,从打扫卫生到喂养牲口。马上要过年了,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地准备年货,而他们家却笼罩着一层愁云,没有一丝要过年的喜庆。

临近晌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耷拉着脑袋,手里多了一个布口袋,外婆也不敢上前去问,只能讪讪地看着。

“喜女,你过来,把这个拿过去!”虽然很怕父亲,但外婆还是硬着头皮诺诺地走到了父亲身边,一副准备挨训的样子。“娃,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那个家咱不回了,这是那个孽障给你的,说毕竟你是灵芳的妈,这点钱就当是这些年来给他们家干活的工钱!”外婆接过布袋,用手捏了捏,原来是几个银元。此刻,外婆的心比银元还沉,原来这么多年在他心目中自己就是一个被他们雇佣的长工。

外婆很心痛,她想埋怨老父亲为什么要收下这些钱,咱们人穷可志不能短。可转眼一想,也罢,一切都结束了,这些钱从此买断了我和他们家的关系,也好,断个彻彻底底吧!临近年关了,虽然微不足道的一点钱,但也能让全家人过一个肥年了。想到这里,外婆低沉的心情忽然明朗了起来。

后来,外婆才知道,老父亲一大早就跑到婆家去理论,结果自己也被人家赶了出来。不知是良知未泯,还是出于对自己前程的考虑,外婆的前夫希望外婆家的人不要把事情闹大,如果事情闹大了,他毕业后分配工作就会受到影响,自己上学期间谈的对象就不会和他结婚。在老岳父被家人赶出门后偷偷地送了他这些钱物,具体的情况外婆也不得而知,只是后来从母亲那里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这些,她不知道父亲那天遭受了多大的屈辱,直到老父亲去世,他都没有透露一字半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对父母的偏心、怨恨,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阅历的增加都释然了,当初父母的决定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才那样做的,在自己有了孩子以后这个体会才更加深刻。

我偶尔开玩笑,问起外婆对第一任丈夫还怨恨吗,她笑着说:“年轻的时候都没有怨恨过,现在还恨什么,这一切又不是他的错,在他那个家里,做什么事,他也做不了主,再说了,我大字不识一个,和人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本来就不般配,与其两个人一辈子凑凑合合别别扭扭过日子还不如早早解脱,各过各的生活。”听到外婆这样说,我们都自惭形秽,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村老太太都能看淡放下,而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在别人眼里读过书喝过不少墨汁的人,在许多事情上却纠缠不休,总要分出个谁对谁错,结果两败俱伤,伤人也伤己。

很多年以后,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样的话,说外婆的第一任丈夫和熟识的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自己认为后面的老婆根本比不上外婆,而且罗列了外婆的种种好处,特别是对外婆手工织的毛袜子念念不忘。也许外婆在错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也许是门第观念和重男轻女的生育观念导致了他们的婚姻分崩离析,但是有一点,外婆在他们的心里留下的是美好的记忆,多年后那个男人想起外婆的时候有些许温暖、有些许不舍,也许在某些时刻曾经后悔过,但是人生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村里的长舌妇为消息的传递起了助推作用,短短两天时间,外婆被婆家赶回来的消息在这个不大的村庄已经传开了,顿时,外婆家这个不大的地坑庄子周围聚集了很多探头探脑的人。他们都来打探看看外界所传的消息是否属实,平日里和外婆母亲交好的婶子们,则借着和她来拉闲,打探消息,赚取了外婆母女俩涟涟不断的泪水,说到伤心处,这些个婶子们也陪着她们一起伤心。

那个封建的时代,家里女儿要是被婆家赶出家门,对娘家来说是极大的耻辱,以后她们注定要生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虽然外婆说她做好了一切准备,也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来承受这些,但她却无法替父母去承担那份耻辱。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外婆最怕见的就是村子里的人,要是在外边碰到熟人,她就远远地躲开,实在躲不开,就低着头快步走过,白天她在别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早早地赶牲口进了山,晚上油灯点着时才摸黑进家门,其实冬日的山光秃秃的,牲口哪有什么可吃的草啊,可她没有面对世俗眼光的勇气,只好选择逃避。就这样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外婆更加消瘦、憔悴,看到女儿这个样子,做父母的很着急也很心痛。

快过年了,村子里排社火,准备正月走村串户地去演出,可是谁家也不愿意把摊子铺在自己家,吵吵闹闹、出出进进的全家都不得安宁,本不喜欢热闹的父亲这次破天荒地把社火摊子设在了自己家里,他想让女儿面对现实,走出自己设置的牢笼,虽然被婆家赶出了家门,但人活着日子总要继续。

就这样,社火摊子铺在了自己家,来来往往的人多了,逃避总解决不了问题,外婆刚开始很难为情,待在自己父母的窑洞不愿意出来,老父亲就在外边喊她去给大伙烧水泡茶,就这样慢慢地外婆从见了人低头就走变得知道主动招呼乡亲,十多天以后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她也愿意和别人交流了。慢慢地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外婆被婆家赶出家门的内情,不由得同情起了她,少了被别人指指点点、背后议论的日子,外婆的思想包袱彻底放下了。她每天和别人一样去地里辛苦劳作,干活麻溜不偷懒,有条有理,不输庄里精壮的小伙子。

其实,淳朴善良还是乡村人的本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咽不下的苦,只不过有的苦看得见,有的苦只能埋藏在心里。

腊月二十三外婆破天荒地去赶了一趟集,虽然那时候集市贸易很萧条,女人家是没有抛头露面赶集的机会,但外婆还是自作主张用前任丈夫交给她的那些钱偷偷买了布匹,她要给家里的人做件像样的衣服过年。

一连几个夜晚外婆都是在家人睡着后,才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着。过年的那天,她变魔术似的给大家拿出新衣服,父母都觉得不可思议,弟弟妹妹更是开心,而她却没有给自己做一针一线,她甚至给自己的女儿也缝制了一件小褂子,她明知道就算自己送去了婆婆也不会给孩子穿,但她还是想尽做母亲的职责,自己摸黑到婆婆家附近,希望能够看见她的灵芳出来玩耍,她想见见孩子,至少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了哪里,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这件衣裳终究也没有送出去。

其实外婆也想穿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记得自己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婆家给她做过一身新衣裳,穿上那身红衣服,她乐呵了好一阵子,到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很美好。就连外婆自己也说,人的性格真的是天生的,在自己的人生都没有着落的时候,她依然先想到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虽然看起来外婆现在生活得无忧无虑,但是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待在娘家终不是长久之计,家里的困难,谁都看得清楚,两个弟弟马上就到娶媳妇的年纪了,而家里却一贫如洗,作为长女她不能为父母分忧解难,现在还要给他们增加负担。她知道或许有一天她还会嫁人,她现在不求别的,只求能够嫁个知冷知热,能够和她同甘共苦共患难的丈夫。

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地过年,外婆家虽然也像别人家一样,大年三十放鞭炮贴对联,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自己的事情,看起来和和美美,但是真正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这个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溜走了,来年怎样过,他们都没有想好。

人生总是那么地变化莫测,让人无法预知。过完年的日子,繁重的劳作让外婆忘记了忧愁。日子就像春天的小溪,涓涓流淌,春天到了,山上为数不多的桃李杏树和不知名的野花相继开放,上门给外婆说媒的人也多了起来,但不是懒汉二瘤子就是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外婆当然从心底不愿意,可是表面上还得对上门说媒的人表现出热情恭敬的样子,否则,怠慢了媒人,不光是自己的将来难以预料,就连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也会受影响。因此,每次媒人来都是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有时候,媒人专挑饭点前来,外婆和她的母亲没办法,只能变着法费尽心思为媒人做上一顿像样的饭菜。或许上天闵人,看到外婆生活得如此凄苦,终于有一天,自己的婶婶来串门,随口说起了外婆的婚事,她说有一个人她觉得挺适合外婆,而且离外婆家也近,估计外婆也认识。

婶婶说那男人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儿子,他老婆以前就有病,去年生孩子导致身体更加虚弱,秋上没熬过去死了,他本人在烟锅峡水电站当工人,父母已经去世,现在儿子没人照顾,单位都催了好几次,说如果再不来上班就要被开除,现在正托媒人四处说媒,急需要一个女人帮他带孩子,料理家务。

外婆很忐忑,听到有文化的人,她从内心深处抵触,人家有工作、有文化,自己恐怕配不上人家。

听着婶婶的介绍,外婆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舅婆口中说的那个人,可能是和自己一个村外号叫“王长腿”的,这个人外婆还是有印象的,虽然只见过几面,高高瘦瘦的,未曾说过话,可外婆觉得他是一个面善的人。如果他们两个能凑成一对的话她可以经常看到自己的女儿了,可这样问题也就来了,怎么去面对自己曾经的婆家人呢,在同一个村子,距离如此之近,低头不见抬头见,将来的生活不知道该有多尴尬?自己就是一只麻雀,没想过要登上枝头做凤凰,曾经的丈夫是那样的高高在上,让自己遥不可及,“王长腿”有文化还有工作,自己嫁给他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此刻外婆的内心非常矛盾,她既希望这桩婚姻能成,又怕凑在一起,究竟该如何选择,她无从知晓。

命运真的会和人开玩笑,外婆的婚姻来来往往,总逃不出景村这个小小的圈子,没过多久,婶婶便传来消息,说男方没有什么意见,想来家里看看,问她行还是不行。如今自己还有什么挑三拣四的资格,回到娘家都大半年了,总这样吃白食总是不行的,别人的条件比自己好,人家都没意见,自己哪有不答应的。

接下来一切进展非常顺利,“王长腿”登门拜访了未来的岳父岳母,也正式和外婆见了面,在彩礼问题上,他也出手阔绰,给的礼金让岳父岳母非常满意,只不过他说,自己也没什么家人亲戚,婚礼只能从简。就这样没有花轿没有吹鼓手没有前来贺喜的人,给外婆做了两身新衣服,一家人吃了一顿饭,去人民公社登记后,把外婆领回了家,就这样,“王长腿”成了外婆的第二任丈夫。两次婚姻都没有举行仪式,这成了外婆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好在这次终于有了一张结婚证作为婚姻生活的保障。

刚娶进门就做了后妈,但外婆却还是欢喜的。看着小小人儿望着她笑,外婆的心瞬间就被融化了,自己十多年来一直盼望能够生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如果有这么一个小人,说不定她还在以前的那个家里生活。婆家对女儿灵芳看管得特别严,自己也有多半年没有见过孩子,她把对女儿的爱全部都给了怀里抱着的这个小小人。之前听说外婆又要嫁回到这个村子,婆家曾找人捎话阻止,如果外婆执意嫁回来,会有她好看的。最后在无法阻挠的情况下,将外婆的女儿寄养在了孩子姑姑家,直到孩子的姑父因为孩子淘气暴打了一顿媳妇以后,婆家才将孩子接了回来,因此虽然同在一个村子生活,那段时间外婆也是很难见到孩子一面。外婆说,有时候她会一个人静静地想,说不定女儿因为她的突然离开而对自己产生误会,从此将不再认自己这个亲妈,想到这些她的心就生疼生疼,好在有这个小家伙每天陪着她,没几天两个人便熟络起来了,家里也有了笑声,也显得生机勃勃。

外公娶外婆时大多数钱都是借来的,而且那时候每个月的津贴加工资也刚好够一个人生活,加上这几年前妻生病本来就负债累累,生活一下子雪上加霜。

婚后的生活非常清贫,父母留下的老庄子近几年疏于修葺也变得破烂不堪,外公觉得很对不起外婆,但外婆说她不怕穷,只要外公能看得起她,把她真正地当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就行了,就算再苦,她也不怕,她相信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外公也听说过外婆以前在婆家的遭遇,所以他下定决心,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这个女人没有嫌弃他穷,对他前妻生的孩子也视如己出,他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呵护她,去给她温暖!

婚后没多久,在单位的催促下,外公赴兰州去上班,留下外婆和大舅在家艰难度日。没有吃的,外婆饿得不行了只好背上大舅偷偷地钻进别人家的豌豆地里捋豌豆吃,捡拾别人扔掉的萝卜叶子回家熬菜粥,那里有野菜那里就有外婆的身影,就这样在外婆的精心呵护下,原本干瘦干瘦的大舅小脸也变得圆了起来,外婆却更加瘦弱。外公这一走就是半年,半年中托人捎了钱和书信回来,外婆不识字,外公的信也写得很特别,一张纸上画着钱币,画着外婆、大舅,画着吃的食物,落款的地方画着他。这样的信只有外婆才看得懂,外公是要他用这些钱给她和大舅买吃的,虽然没有只字片语,但脉脉温情跃然纸上。直到很多年后夫妻两人开玩笑说起那段时光,依然觉得甜蜜幸福。

外公在工作中更加勤奋,每个月节衣缩食,把钱省下来带回家,而外婆也是想着法子地挣钱养家,由于只有一点点土地,每年的粮食不够吃,她就平日里帮别人织毛袜子,给人家缝衣服、纳鞋底、编草帽、搓草绳,甚至是擀羊毛毡、编筐、编席子这样男人干的活她都干,为的是能够多挣点钱补贴家用,就这样不出两年时间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有模有样了。大舅也能跟在她后边满地乱跑了,听着大舅一声接一声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外婆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虽然外婆是后妈,但大舅对外婆比对外公还亲,俗话说得好小娃娃有奶便是娘,大舅的行为便验证了这一点。为这外公还吃过外婆的醋,其实外婆知道,外公虽然嘴上嫌孩子和他不亲,但是他从心眼里高兴,小孩子是不做假的,谁对他好他就对谁亲,自己常年不在家,外婆肯定是尽心尽力地对待大舅的。都说世上最毒后娘心,自己刚结婚那会,真的还为这娘俩将来的日子担心过,现在想想,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外公不在家的日子,外婆少不了许多事要抛头露面去打理,她最不愿意的就是再见到之前婆婆家的人,虽然她也很想女儿,可也只能偷偷地远远地看一眼,她怕因此招惹事端,让孩子在那个家里受气。人生就是那么地富有戏剧性,越是想躲开得越是躲不开,终于有一天她外出扫柴草的时候碰见了女儿,那一刻她的心狂跳起来,她不知怎么面对孩子,是上前搭理还是扭头就走,就在自己两难的时候,大姨突然哭了起来,外婆最怕看见的就是孩子哭,她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孩子,可大人的世界孩子不懂,她没法说,只有上前抱住孩子,两个人一起哭。就这么短短的拥抱被外婆的前任婆婆看见了,人还没来就破口大骂起来,外婆只好放开大姨,让她赶紧回家。那时候大姨都十二三岁了,应该懂得一点人情世故了,面对这样的局面,她也只好抹了两把眼泪跑回了家。

好几天外婆的心都难以平静,她怕大姨回家后被责骂,怕孩子在那个家里受委屈,都说一个儿女一条心,大姨就是外婆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事实上外婆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姨在那个家里除过没有母亲的呵护,衣食住行上却是无忧无虑的,整个家里人就连她的后妈为了拉拢大姨的心,都满足她的一切要求,致使最后造就了骄横跋扈的性格,也为自己的人生埋设了祸端。

然而经过这次事件,原本平静的生活却被激起了涟漪。先是外婆家的院子里晚上总有人往里边抛土块石头,接着又有大舅大白天失踪,虽然事情都是有惊无险,可外婆知道那是前夫家在警告她,不准她和大姨有来往,因此在往后的日子里,外婆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她就让外公揣在怀里在大姨放学回家的路上等着,天冷的时候千针万线的做棉鞋,偷偷摸摸地去尽一个母亲未尽的责任。

一年后外婆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后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她曾一度怀疑自己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能再生育了,这个孩子的到来又重新点燃了她对生活的希望。熬过了孕期的痛苦,终于迎来孩子落地,那时候外婆非常希望自己生的是个男孩,这是他做梦也想实现的心愿,他前夫新娶的媳妇已经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给那个家庭,她想证明自己能生儿子,有争气也有赌气的成分在里边,可她依旧生的是个女儿,这个女儿就是我的母亲,所以外婆当时有点小小的失落,那时候她终于明白老人说的话,啥事都可以争气,生男生女却一点由不得自己。好在外公一点也没有嫌弃,他反倒过来安慰外婆,说咱们现在有儿子了,我就想要一个女儿,以后我们俩就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往后的事实证明,外婆当时的想法多么的偏执,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拿来跟别人比较和人赌气的,而且在他垂暮之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养儿不一定防老,养女未必没人送终,在她人生最后几年的时光里,陪在她身边的却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有了自己的孩子,外婆对大舅更加的好,有人对她说你这是白费劲,长大了人家知道你不是亲妈,心可就另了。可外婆说孩子没了亲娘本来就可怜,我这个后妈要是对他不好,我良心上过不去。那时候,大舅还小,不知道什么是亲妈后妈,虽然很淘气,但他认定了外婆就是妈,毕竟从不到一岁外婆就开始养育他,母子之间感情很好,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

在前夫接连生育了两个儿子之后,外婆一定要生儿子的愿望就更加强烈,因此也加入了所谓烧香拜佛求子的行列,那时候是不允许讲迷信的,晚上等庄里人都歇息了之后,外婆就偷偷地跑到以前老庙的旧址偷偷地焚烧香裱之类的东西,祈求老天爷能赐给他一个儿子,或许真有神灵,在我的母亲两岁的时候外婆又怀孕了,这次她真的生了一个男孩,外婆说当时她竟然号啕大哭起来,曾经的委屈,如今的幸福,这么多年来的不甘全都在哭声中发泄了出来。如今的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在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的时代,外婆那种无以言表的复杂心情。

幸福来得很突然却也很短暂,随着孩子的增多家里的负担也重了起来,日子慢慢又过得捉襟见肘,在那个靠工分吃饭的时代,家里干活得少,吃饭的嘴多,外婆一个人既要参加公社的劳动又要照顾家里三个孩子,劳累不说,每天上工迟了还要受到大队长的责骂,更可恨的是,大队长是她前夫的弟弟,对别人他都能宽容,偏偏对外婆十分苛刻。

有一次外公回家,外婆吃的是用玉米芯和着野菜加了一点玉米面蒸的馍馍,外公吃到嘴里苦涩难咽,而且不到两天时间他吃下去就再也拉不下脸,他难以想象外婆平时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在这种情况下外婆还能把三个孩子养得白白净净,可见平日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面对瘦得不成人形的外婆,外公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他在外边虽然苦虽然累,但吃得好,穿得新,不会忍饥挨饿,也不会受别人的白眼,外婆在家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还要处处遭受别人的欺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外公下定决心要辞掉工作回家帮外婆。

在外婆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外公又回去上班了,那个时候家里要是有个吃商品粮的人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外婆说宁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意拖外公的后腿。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外婆不得不同意外公辞掉工作回家种地。

大舅随着年龄的增长,懂得事情也多了,加上村子里的人,还有他外公外婆的教唆,大舅知道外婆不是他的亲妈,于是就变本加厉地捣蛋,故意损坏别人家的东西,出去打人家的小孩,半夜三更不回家,而外婆不敢说一句重话,终于在一次打破人家小孩的头后外婆第一次揍了大舅,可就是这次教育让外婆后悔了一生。挨打后的大舅离家出走,躲到他舅舅家藏了起来,外婆没日没夜地找了两天,没有找到,只好告诉了外公,外公回来前往大舅舅舅家寻找,全家人都说没有见,外公没办法只好装作离开,结果没过十分钟大舅便从鸡窝里爬了出来,当外公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差点气死,那一刻他明白了外婆这个后妈做得有多难。

回到家没有吃的粮食,外公前往大队长家,也是他的一个堂兄弟家借粮食,当外婆和一家子人食不果腹的时候,大队长坐在炕头上优哉游哉地吃着白面烙馍,看到外公进来,慌乱中将饼子塞进了被窝,如此大的生活差距刺激了外公那颗坚强的心,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他发誓要让自己的老婆娃娃们吃饱肚皮,而且要顿顿吃上白面馍,不再吃糠咽菜。从此,外公由一名工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农民,虽然单位多次上门劝说,外公都无动于衷。

从此外公和外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日子很清苦,却也和和美美,外婆也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娃,生娃怀孕,而且生的全是光头小子,就这样一晃十年时间里,家里人口剧增,从一个三口之家变成了八口之家,全家只有外婆和外公两个劳动力,八张口要吃饭,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吃饱,外公白天在农业社干活,晚上偷偷地做起了小生意。一个晚上拉一架子车的麸皮前往陕西的麟游、扶风等地,往返一百多里换回小麦、玉米等可以吃的粮食,有时候路上耽搁了回来赶不上队里集体上工,就被队长在大会上批斗。母亲说那时候她在学校上学,每次开批斗会都在学校的大操场上,每次外公被五花大绑拉上台子的时候,她就恨不得在地上抠个洞钻进去,那时候她觉得外公被批斗是多么丢人的事情,以至于批斗会结束外公来找她一起回家的时候她赌气不理外公。

那时候外公被定性为坏分子,每次都是站会场,挨批斗,受教育,而外公屡教不改,批斗过后依然会再犯,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不投机倒把日子根本没法过。最后,不用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五花大绑,外公每次开会就自觉自动地站到台子上去了。

终于有一次母亲偷偷地往台子上边望去,外公的神情就像即将要英勇就义的英雄,昂首挺胸,紧握双拳,整一个威风凛凛的气势。面对批斗他竟然面带微笑,那一刻,幼小的母亲似乎理解了父亲的不易,原先的耻辱感瞬间消失,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敬佩。而后时间长了,批斗小组也觉得批斗不出什么成绩来,索性也就任其自由发展。

外公依然起早贪黑,大年三十都在忙,为的是一家人乐乐呵呵在一起,不饿肚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人们的思想是那样的单纯,追求是那样的简单。如今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却总觉得生活得依旧不够好,总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人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变得更加贪婪,更加不知道什么叫作满足。

美好的时光总是很短暂,转眼间大舅到了婚配的年龄,因为大舅小时候特别的调皮捣蛋,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的大名,加之大舅有个后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母亲说那时候,外婆逢人就求着人家给大舅说门亲事,两三年时间里和大舅相亲的姑娘不下三十个,订婚后又退婚的就有两个。那几年外公做生意挣的钱多数都搭在给大舅来来回回订婚退婚上了,即便这样,外婆也没有一丝怨言。外婆说她最怕的是不能给大舅娶上媳妇,那样的话,她走在路上都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说她这个后妈如何的歹毒,对自己的继子多么的不好。

皇天不负有心人,外公在一次做生意过程中认识了大舅母的父亲,两人因为有着相同的经历进而惺惺相惜,在父母的主导下,两个年轻人终于促成了一段姻缘。大舅母从小没有母亲教导,和父亲及一帮兄弟生活的时间久了,潜移默化地多了男人的粗枝大叶,少了女人的温柔细心。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端着饭碗站在大门上一边吃一边和路人聊天拉闲话,外婆因为疼惜她是没妈的孩子,家里的活、庄稼地里的活从来都是大舅母采取自愿,想干就干,不想干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他。日子看起来是每天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大舅母结婚一年后就生下了大表哥,这让一家人更加喜上加喜。然而,过度的纵容和宠爱让大舅母变得越来越飞扬跋扈,从来不吃一丁点亏,平日里不是和东家干仗就是和西家发生口角,外婆为了劝说可谓是苦口婆心,但是她从来没有听进去过。

终于,有一天大舅母在外边和别人闹起了仗,外婆为了平息彼此之间的战争,说了大舅母几句,结果被大舅母认为外婆帮着别人欺负她,二话不说扑到外婆跟前连抠带挠,外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脸上就已经是横七竖八的抓痕。或许,是因为在心里对外婆心存感激,或许是碍于周围人的舆论压力,大舅做工回家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次扇了大舅母两个耳光,结果一发不可收拾,大舅母扔下还在吃奶的儿子哭哭咧咧地回了娘家。外婆地里干完活回家知道情况后,就让大舅去老丈人家赔礼道歉去接大舅母,大舅也是一个犟脾气,不愿意去接。外婆只好和外公连夜步行三十多里地去大舅母的娘家赔礼道歉,大舅母是她好不容易娶进门的媳妇,自己受多大的委屈也无所谓,她不能因为自己让大舅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庭有任何的闪失。

起初,大舅母娘家人连门都不开,后来赶来的大舅骂骂咧咧地踹开了大门,大舅母的父亲才因此得以看到外婆脸上横七竖八的抓痕,原本想着好好兴师问罪的他一下子被震惊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叫出女儿让她回家。或许是大舅母从进门家人对待得太好,大舅的那两巴掌成了她心上一辈子都过不去的坎,或许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矛盾永远是不可调和的,从那以后,大舅母总是挑外婆的刺,外婆就那样忍气吞声地过了一辈子,在外婆弥留之际,大舅母依然没有化解心中的怨恨,当外婆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她靠在门框上喋喋不休的谩骂依旧没有停息。而如今,她的两个儿子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后双双离婚,上次见她的时候,一个人带着三个孙子鸡飞狗跳地过日子,不知道,随着外婆永远地离开人世,她也做了婆婆,感受了婆媳之间的生活,如今不知道她有没有回想、反思自己当年和外婆之间的过往,对当年的是非对错有没有新的改观和认识。

随后的日子里,二舅、三舅、四舅、五舅相继结婚,短短的二十几年时间,似乎社会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舅舅们的媳妇都不好娶,原因就是家里兄弟太多,日子太穷。实际上,外公那时候在当地算是一个比较有本事的人,日子算是中等偏上水平,就因为生的儿子多,没人愿意让女儿嫁进来。后来,舅舅们算是凑凑合合的都把媳妇娶回了家,只不过没有一个娶的是自己心仪的姑娘。

二舅的性格稳重,话也不多,他在外当兵的时候部队首长有意让他做上门女婿,他也很中意那位姑娘,可是外公外婆还是那种封建思想,不愿意让二舅做上门女婿,后来三番五次地写信让二舅退伍。退伍回来后,二舅一直没有娶妻成家的打算,娶妻的事情一直是外公外婆张罗。最终,外公外婆给二舅选定了一门亲事,也就是后来我的二舅母。二舅母从小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嘴巴里没有一颗牙,和二舅结婚前提的额外要求就是给她镶一嘴牙。二舅根本就不同意这门婚事,在外婆和外公的软磨硬泡下被迫答应,但这也为后来二舅离家打工再也没有回来埋下了伏笔。听母亲说,二舅自从结婚后就很少有笑容,也从来不和二舅母同行,结婚两年时间一直冷落着二舅母,也造就了二舅母悲情的一生。二舅打工走的时候据说是和二舅母淘气后离家的,走的时候恰好是正月,二舅脚上穿着二舅母过年时做的一双新布鞋也被脱走了。母亲说,二舅走的前一天来家里看她,和她告别,而她却走了亲戚,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也许,她能够见到二舅的话,会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想法,他是铁了心离家出走,永远不回,还是因为他外出打工发生了意外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这么多年无处可寻,无处可找,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三舅母小时候掉到了汤锅里,头上的头发被烫成了癞子,半边脸也被烫得皱皱巴巴,戴了一辈子假发;四舅母身高只有一米四多点,圆滚滚的身子,短胳膊短腿,走起路来就像一个皮球往前挪动,和一米八的四舅站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五舅因为最小,书也读得多,当年也算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帅气青年,五舅母本来都已和别人订婚,遇到五舅后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和五舅结婚,多年后五舅才吐露心声,其实当时他觉得有人跟他结婚就行,对于舅母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五舅母除过性格开朗外,外在形象一点都不符合他娶媳妇的预期。

常言道,十对婆媳九对不和,外婆和她的几个儿媳妇之间也没能逃脱古人的预言。外婆因为第一次婚姻失败,在婆家深受折磨,所以,她对五个儿媳妇能帮则帮,更多的是体谅和包容。后来当我懂事时,我问过她,我的舅母对她一点都不好,为什么她还接济这个,放不下那个。她说我毕竟活得岁数大,怎么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年轻人总是脾气大,等她们到我这个年龄就好了。再说了,只要一家人和和气气,我受点气,吃点苦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说外婆在婆媳关系中有什么错,她最大的错就是不能适应时代的发展,她的思维一直停留在农业社集体劳作的时代,她希望的是一大家子人热火朝天地过日子,这里边有给前夫家争气的成分,也有作为母亲对孩子过度呵护的地方。五个舅舅都成家立业外公外婆还不给人家另起炉灶分家,久而久之,家庭矛盾愈演愈烈,婆媳关系也变得水火不容,外婆想要的大团结、大联合的和谐场面最终败给了现实。在鸡飞狗跳的日子里大家都过得不愉快,面对父不成父、子不像子,媳没媳样的局面,外婆只好给五个儿子分家另过。

从此以后,外公外婆一直在给五个儿子划庄基,修房子,一生中修了五处住宅,当然因为能力和财力有限,每个儿子的房子他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为了做到公平公正,每家修建的都是三间土木结构的泥坯房。修房子的土坯、用的木料、门窗都是外公外婆多方筹措而成,修建房屋的过程,他们更是做着和泥、看工地、为匠人做饭这些繁重的劳动。即便如此,我的舅母们在谩骂外公外婆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是给他们盖的房子不如人家的狗窝,当初他们是瞎了眼睛才进到这家的门。而外公和外婆直到去世都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连年的劳累,导致外公身体状况急剧下降。那时候我还很小,记得是在打秋场的时候,外公突然腹痛难忍,送到医院后医生初步诊断为紧急阑尾炎,立马安排手术。结果手术开始后才发现情况非常糟糕,外公得的不仅仅是阑尾炎,还有肠梗阻、胃穿孔,在那个医疗还不发达的年代,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更是低下,手术过程中,医生多次下达病危通知,外婆说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像飘浮在空中,怎么治疗她也不懂,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医生身上,当看到医生用盘子端着切除的大半个胃,她的心如同坠入深渊,她怕外公就此离她而去。好在外公的生命力够强,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可以出院。

外公生病后,家里没了经济来源,外婆也被迫加入了外出打工的行列,我很难想象,一个大字都不认识的60岁的老人,是怎样背着铺盖,提着锅碗瓢盆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挤班车,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给自己找活计,当我问起这些的时候,对自己遭受的苦难她只字不提,只说她遇到的都是好人,不嫌弃她,看到她这么大的年龄还出来劳作,都很照顾她。外婆刚开始在宝鸡的扶风、凤翔一带给人家打短工,找的活计都是季节性的,和在家里干农活一个样。后来,慢慢和当地人都熟悉了,有户人家夫妻双方都在外地工作,双亲相继去世,留下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小男孩无人照看,因工作的特殊性无法将孩子带在身边,他们找到外婆,希望外婆一方面帮他们照料家里的庄稼,同时照顾他们的孩子。外婆满心欢喜地接下了这个活计,这是她在家里日常要干的活计,更何况每月还有工资可拿。她把雇主家的地当作自家的耕种,把雇主家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孙子来照顾,就这样,外婆在雇主家生活了三年,后来这个小男孩要上中学了,父母领走了他,外婆也因此失业,结束了她的打工生活,也结束了在外漂泊流浪的日子,终于可以和外公相守,过着平淡却又幸福的生活。

这样平淡如水的生活没持续多久,五舅的小儿子出生了,一通电话要外婆给他帮忙带孩子,已经六十五岁的外婆又背上她的铺盖出发了,这次她去了离家600公里外的银川,摇摇晃晃的班车从早晨天没亮就出发,整整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才到车站,五舅又用三轮车拉着外婆辗转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在五舅家外婆又度过了两年的保姆生涯。那两年,外婆几乎断了和外公及老家的一切联系,偶尔母亲打通的电话,都是五舅在接,外婆没有说话的机会。后来,外婆回来了,她不是被儿子送回来的,而是自己“逃”回来的。说起在五舅家的那两年,外婆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告诉我那两年里她受的委屈用箩筐背都背不完,去五舅家带的一点钱慢慢地零打碎敲花完了,五舅一直在外务工,偶尔回家一次也是来去匆匆。五舅母每天给外婆的活计安排得满满当当,吃饭的时候只给一小碗,外婆说那时候她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挖野菜回来煮着吃,就这样五舅母都是不同意的,说外婆故意给她造谣抹黑。五舅在五舅母的撺掇下,也对外婆态度恶劣,外婆说她在哪里真的是没有一个熟人,身上没有一分钱,连给老家打电话求助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小表弟能走路了,五舅母也找了一份工作,外婆每天就沿着铁路线捡饮料瓶,每天攒个五毛一块钱,终于攒够了回家的路费。当她提出要回老家的时候,五舅黑着脸没有作声,五舅母当晚就把小表弟从外婆那里抱走了。第二天外婆早早起来,五舅气呼呼地把她送到汽车站门口,既没有给外婆找车也没有买车票骑着他的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外婆说最后还是在陌生人的帮助下她才坐上了回家的班车,原来对五舅的各种牵挂,从那天起,她释然了,她是个没本事的妈,给自己的儿子帮不了什么忙,从此以后小儿子的家她是再没有机会去了。当然,在外婆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时,五舅也没有想过把外婆接到他们家养养老、享享福。

这次外出是外婆生命中最后一次出远门,从那以后,他和外公才真正地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扎下了根,他们老了,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精神头了,两个老人天天拌着嘴却又互相依靠着度过了一个个春去秋来、一个个日出日落。

养大五个舅舅和母亲的老宅,窑洞坍塌、厦房漏水,不能再住人,外婆和外公只好栖身在崖面上的一间“场房”里。这间“场房”还是外公当年为看场修建,三面土夯墙,一个茅草房顶,夏收时节有了这简陋的小房子,场里的庄稼便少了搬来搬去的麻烦。可能连外公都没有想到,他的后半生会在这简陋的小房子里度过,他生命的终点也会在这里结束。

提起外公的死,外婆一直很自责,她总说如果那天她不去街上卖破烂,守在外公身边,外公就算跌倒兴许还有救;这么多年她很内疚,她老是对我说,外公去世的那天,她和外公抖了一早上捡来的地膜,弄得两个人灰头土脸,外公走时没有穿上干净的衣服。外公去世后的日子,她每每心里难过落寞的时候,也会埋怨外公,走得那么急,给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外公去世后,住在这间没有院墙、没有大门,四面八方都是田野、道路的小房子里,外婆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孤单和害怕,晚上不敢闭眼睡觉,不敢起身上厕所,好不容易睡着就会噩梦连连。有一次,外婆睡着后梦见了外公,外公笑着对她说,你这个老怂住到这里不怕狼把你吃了。后来外婆把这个梦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很心疼外婆,可是她作为女儿似乎也没什么发言权,就这样在母亲的担心中,在外婆的提心吊胆里,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外公三周年的时候,外婆的大弟弟,我的大舅爷,来看了外婆一次,看到外婆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荒郊野外,自生自灭,而他的几个儿子家一个比一个修建的阔绰,已经年逾古稀的大舅爷止不住心里的酸楚,在外婆那里号啕大哭了一场。随后,大舅爷没有吃几个舅舅准备的宴席,拄着拐杖,沿着舅舅们所在的村庄叫骂了一圈,任谁都拦不住。

也许是大舅爷的叫骂起到了作用,也许是这几个舅舅顾及自己的脸面,几个舅舅终于商量着外婆归谁养的问题。大舅说外公去世后是在他们家办的葬礼,他觉得自己尽到了一个做儿子的职责,如果实在没人养外婆,他养着也可以。其实,大舅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外婆不是他的亲妈,他已经把自己的父亲安葬,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责任也已经尽到,你们自己的亲妈难道还要我一个不亲的儿子来养吗?三舅当着亲戚、家门的面说,谁愿意养谁养,他没能力养,也不想养。岁舅说他是有心无力,这么多年他已经举家搬迁到了银川,到他那里养老不现实。最后四舅被迫接受了养外婆的任务。外婆说讨论谁养她的时候,她就像是个木偶一样,坐在房子的角落里,听着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大的孩子,说着令她伤心的话。外婆说,那一刻,她想过自寻死路,可她又不忍心给自己的孩子背个不孝的骂名,让世人戳她的脊梁骨。

最终几个舅舅协商的结果是让四舅赡养外婆,外婆种植的十二亩地分给了大舅和四舅,自己积攒的十来担粮也被四舅悉数变卖,仅给外婆留下了两袋吃的粮食。从那以后,外婆就一直生活在没有粮、没有地的惶恐之中,从饥饿年代过来的外婆,总怕自己再次陷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荒。后来的事实证明,外婆的担忧既多余又必要。四舅那时候外出打工,记起来了给外婆送袋面,买点菜和馍,如果自己有段时间忙,外婆就要面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局面。这也成了我母亲的心病,她隔三岔五地就要去看看外婆,好在我们家距离外婆家不足五里路程,刚开始母亲骑着自行车,后来学会了电动车,那条通往外婆家的路,好像一根从未剪短的脐带,连接着外婆和母亲。当年我们家穷地上顿没下顿的时候,外婆偷偷地背着面背着蒸好的馍来接济母亲,如今外婆老无所依的时候,母亲又在这条路上反哺外婆。

外婆仅有的地产、财产被瓜分一空,可是外婆这个累赘却没有人愿意要,依旧孤零零地蜷缩在自己那个四面透风的“场房”里。直到那年秋天,五舅终于决定把自己的户口也迁移到银川去,让外婆搬进他闲置十多年的房子里居住,这个房子距离外婆住的“场房”也就二十多米的距离,但是没有一个儿子愿意腾出时间给外婆打扫整理,后来还是我母亲从里到外把这无人居住的房子给打扫收拾了一番,给了外婆一个栖身之地。那时候,我还小,觉得外婆终于有个像样的房子住着,从心底里为她感到高兴。但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发现外婆只不过是从一个荒地搬到了另一个荒地,日子依旧是那个孤寂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这种孤寂的日子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过得越发的艰难。年久失修的房子时常漏水,后背墙也因地基塌陷用几根椽顶着,每逢雨季,外边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灶台上、炕上、地上到处接着大大小小的盆,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夜晚绵延到白天,又从白天响到晚上。记得高三那年,我从学校回来在外婆这里吃饭,遇到大雨没法回家,和外婆住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雨水滴落在盆子里的声音吵得我心烦意乱,外婆从柜子里找到一些破布烂袜放在盆子里来消除声音。我问外婆以往下雨她吵得怎么睡得着,外婆说,她每天出来一个人,进去一个人,没有一点响动,这叮叮当当的声音权当是给她做伴。听到外婆这样说,一股酸楚涌上心头。

那一夜,我似睡非睡,把存留在脑海中外婆的形象又像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从我记事起,外婆总是忙忙碌碌,没见她用过擦脸油,没见她穿过鲜艳颜色的衣服,小时候去她家,她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安顿家务,夜晚别人都熄灯睡觉,她还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白天一边放羊,一边挖草药,回家的时候还要捎带着背一捆柴火。到后来,外婆老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她再也干不动了,为了补贴家用,她又爬沟溜渠挖草药、编草帽、捡地里的废旧地膜卖钱,从来不得空闲。慢慢的日子就来到了现在,外婆啥活也干不了了,就算是在门前栽几棵菜,翻一块地都会气喘吁吁,每天烧火做饭,岣嵝着腰趴在灶台上,一举一动都那么的艰难。也许人到老年,免不了寂寞凄苦,可是外婆似乎比别人更惨淡。古人说“一娘能养十儿女,十儿难养娘一人”,在外婆这里不就是真实的写照吗。

外婆没生病前一直自食其力,在所有的土地都被几个舅舅瓜分后,她便千方百计地到处搜寻粮食。到收获的季节,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骨子里对庄稼的热爱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明显。夏季骄阳似火,人们都躲在家里乘凉,外婆却背着簸箕、拿着笤帚,在人家收获过的地头上收集散落的麦粒,看到被收割机洒落的麦粒她总感觉可惜。秋天,雾重露湿,外婆背着蛇皮袋子穿梭在人家掰过的玉米地里,浑身被露水打得湿淋淋的,就为了搜寻被主人疏忽大意留在地里的一两个玉米棒;阵阵秋风吹过,凉寒入骨,塬面上的风显得更加的强劲,好几次去看外婆,结果门上都挂着把门将军,村里人说外婆可能在凹里(平原上对连片的庄稼地的称呼)。循着指引找到了外婆,远远地看到她佝偻着腰趴在地上一颗一颗捡拾洒落在地上的豆子,行动那么的迟缓却又那么的坚韧,每当看到那一幕,真的很心酸,却又无可奈何。那时自己没有能力为外婆做些什么,只能任由她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地谋生。

生活中,让外婆为难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最让人心酸的是外婆一年四季都处在没水吃的状况。因为自来水入户,村上的集体放水点被撤销,而外婆栖居的地方没有接通自来水,刚开始她就到近处的邻居家去买水,由于自己已经挑不动一担水,只能半桶半桶地往回提,时间长了,人家也不愿意受那份麻烦。后来,外婆只好厚着脸皮找几个孙子帮他抬水,没抬几次,就再也叫不动了,四舅偶尔收工回家帮忙挑一缸,母亲闲暇时也去帮忙挑。我经常见外婆屋门口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塑料桶、脸盆、参差不齐的破水缸,这些容器收集的雨水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外婆的用水困难。别人都是平日晒太阳的时候洗衣裳,而外婆只有在下雨天才能酣畅淋漓的把她的脏衣服洗上一遍又一遍。外婆对水的珍惜程度堪比上甘岭,一马勺水先洗菜,再洗锅,污水沉淀沉淀又留下洗抹布,最后的黑泥汤水又洒扫在地面上。每次给外婆打扫卫生,我都嫌弃她的抹布脏,一边洗一边数落她,外婆就像个犯错的孩子,静静地坐在小板凳上什么也不说,现在回想起来,依然会难过,也会内疚,恨自己当时太年轻根本体会不到一个老人的艰难。

我高考那年,母亲外出打工,我和外婆两个成了相互依靠的一老一少。每周从学校回家都会经过外婆家,每次她都会做好美味的饭菜站在塬畔等我,她总说要看着我考上大学,让我成为她孙子里边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那一年,等我成了外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把日子记得比谁都清楚,佝偻着腰站在塬畔的身影成了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风景。后来,我真的如愿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一个很不入流的二本学校,但在外婆的眼里我俨然成了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开学前,我去看外婆,她偷偷地塞给我100块钱,说让我在去学校的路上买点吃的。其实从家到西峰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从没有去过西峰的外婆总以为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

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单位在春节期间发了福利,大年三十给外公上坟时,我满心欢喜的将二十斤清油带给外婆,没想到,好心却办了坏事。大年三十晚上,外婆被请到四舅家吃年夜饭,四舅母依着这壶油借题发挥,认为这壶油应该放到他们家,为此掀了饭桌、砸了碗,和四舅干了一仗。虽然说外婆养老归四舅,但四舅母根本不愿意把外婆接到他们家过年,外婆年夜饭没吃上,年也没过成,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她那间黑魆魆的破房子,流了一夜的泪。大年初一没等我吃上新年的第一口饭,四舅打过来电话劈头盖脸地对我一顿训斥,认为他们家的矛盾都是我引起的。一时间,我各种情绪瞬间爆发,忘记了我们的辈分关系,劈头盖脸地给怼了回去。在我这里没有得到情绪释放,四舅又到老岳父家大闹了一通,一时间,家家都没有过一个安稳的年。为此我也多年没去过几个舅舅家,母亲劝我说成年人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不易,说外婆已经离去,过去的事情就让过去吧,直到现在,对几个舅舅不赡养外婆,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对他们评头论足,但依然不能释怀。

在那之后,我就忙忙碌碌奔波在求学、工作、成家的道路上,外婆也渐渐地被我冷落,偶尔给她买件衣服、给点钱就算是我这个做外孙女尽孝的方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去看看她,自欺欺人地去尽尽自己的孝心,为自己能够过得心安理得,却忽略了外婆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或许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她希望我们能多陪陪她,而我忙着工作、忙着打理自己的小家,从未好好陪她哪怕是一天的时间。

外婆去世前一年的端午节,我带着八个月大的儿子回到娘家,母亲不放心外婆一个人住,接到了我们家住了三个多月。可外婆说人都说养儿防老,她有五个儿子,可是这三个月里没有一个人问寻问寻她,她没有脸待在女儿家,让女婿养活她。到了秋天,母亲拗不过外婆,只好把她送回了家。外婆回家后不多几天就因天气忽冷忽热导致感冒,进而让原有的心脏病加重。母亲请村医挂了几天针没有效果,只好和几个舅舅商量送到医院去住院。我去医院看她的时候,感觉她除了反应有些迟钝以外,身体还算硬朗,我以为现在医学很发达,经过治疗外婆会好起来,我们还会相伴很久,没想到,那竟然是我和外婆的最后一面。

后来还是听母亲说,外婆住院期间,刚开始她和几个舅舅轮番陪护,治疗效果也挺不错,可是住了一周多以后,几个舅舅便不再出现,母亲一个人陪着外婆,好不容易熬了半个多月,医生说外婆的病要回家好好静养,加之几个舅舅也抽不出时间来照顾外婆,就这样外婆出院了。出院后的外婆还很虚弱,母亲又继续留在外婆家照顾她。那时候的外婆行动已经很迟缓,因为岁舅家的房子漏水严重,加之土炕也坍塌,外婆不得已又搬到了给二舅当年盖的房子里,也是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有五分地的院子,有围墙、有大门。这么多年,二舅的房子一直空着,可是外婆不想住进去,她怕睹物思人,她这辈子生育的第一个儿子外出打工后再也没有回来。前些年她还心存幻想,盼望着有一天二舅突然跳进门喊她一声妈,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外婆不再提起,在二十多年漫长的等待中早已耗尽了一个母亲所有的期待。

自从外婆从医院回来,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家里的土炕太高,伺候外婆上厕所是她面临最大的困难。为了让外婆更舒适,也为了母亲能够省点力气,我给外婆从网上买了一箱尿不湿,直到外婆去世,这箱尿不湿连一半都没用。母亲说,外婆没见过尿不湿,摸着绵绵软软的大裤头舍不得用,每次都要挣扎着下炕去上厕所,直到最后彻底不能动弹,在母亲的坚持下,外婆才穿上了尿不湿,而这距离外婆去世不足二十天。

外婆一生经历的苦难无数,每次她都能用坚毅的性格、超人的耐力去迎接困难,战胜苦难。而她一生中真正的苦难是从卧床不起开始,在那短短的26天时间里,外婆不光要承受着身体上的病痛,还要承受来自几个舅母隔三岔五的谩骂和儿子们的万般嫌弃。母亲说,伺候外婆的那段时间,她不知流了多少泪,大舅母路过外婆家的时候,站到外婆的门口,靠着门框,喋喋不休地骂一阵。四舅母看到四舅在外婆这里来的次数多了,专门找上门和四舅打架,看似是骂四舅,实则句句骂的是外婆。两个舅母骂的重点无外乎就是外婆是个老不死的,活着能把他们拖累死。实际上,外婆那几年一直靠二舅的退伍补助金过活,直到后来,被人告发,说我的二舅已经死亡,民政部门因为既不能确定二舅死亡,又不能保证二舅健在,最后取消了补助金的发放,可笑的是舅舅、舅母们口口声声说外婆拖累死他们,现在他们的儿女都已经成家,他们也相继步入暮年,是不是也有机会听到他的子女对他说同样的话。

相比之下,三舅母没有呼天喊地的叫骂,也从未出现在外婆的病床前,但比其他两个舅母更狠毒,撺掇着三舅上门骂外婆,骂我的母亲。三舅对外婆的态度冷漠、恶劣或许有根可寻,她怨外婆曾让他给自己的大姨做引路娃娃,认为外婆不爱他。可对于母亲,他隔三岔五地找碴,母亲一直想不通,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外婆去世举办丧礼的时候,母亲才从三舅骂骂咧咧的话语中听出了端倪。前些年,三舅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打工,三舅母便和她的邻居长期勾搭在一起,刚开始他们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到后来越来越不避人耳目,闹得村子里尽人皆知。最终他们的风流韵事传到了三舅耳朵里,两人差点闹到离婚。到底还是三舅母御夫有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外婆和母亲身上,说外界的一切传言都是外婆和母亲给她造的谣。母亲和外婆无端地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想想都觉得可气。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坏事干多了真的会有因果,后来,三舅母邻居的老婆得了宫颈癌去世了,随后又续娶了一任老婆,结果没过三年,这个老婆也患了宫颈癌做了子宫全切术,巧的是三舅母也患上了同样的病,好在发现得早,及时治疗,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我想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说母亲和外婆造谣的谎言是不是应该不攻自破。

外婆弥留之际,曾经清醒过一段时间,她唯一的愿望是想吃一晚酸汤面片,可那时候她住在四舅家,母亲也想借用四舅家的锅灶满足外婆的愿望,但是面对骂骂咧咧的四舅母和沉默不语的四舅,母亲也只好让外婆带着遗憾离开。后来,母亲说原来她想好好伺候外婆,让外婆能够多活一段时间,但是经过那段时间精神、心理、身体的双重折磨,她的想法也发生了变化,她觉得外婆与其这样活着受罪,不如早离人世早解脱。

2016年正月初七,外婆永远地走了,带着满身的病痛熬过了寒冬,撑到了春暖,却没有等到花开。外婆的葬礼上,哀乐阵阵,灵堂前祭献着全猪全羊,鸡鸭鱼更是摆得盘满桌满;多年不见的儿孙也从全国各地赶回来披麻戴孝,在外人看来,她的一生多么的圆满啊,子孙成群、葬礼风光。只是,物质再丰盛、葬礼场面再宏大,和那个已经停止了呼吸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是亲眼看见和经历了外婆晚年的艰难生活,自从外婆去世后,频频梦见外婆住在破烂不堪的屋子里,漆黑的夜里不是大风吹开了门就是有坏人试图撞开门进来,而我和外婆总是千方百计地去顶门去和坏人做斗争。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外婆在那边过得不好,很有可能没有舒适的住宅,需要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外婆烧房子,烧生活用品,说冥界和人世间是一样的。对于这些事情,我从内心深处是质疑的,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如果烧纸钱、烧祭品就能让逝去的亲人在那边过得更好,那么我愿意用这种方式弥补曾经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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