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看到的是,俗称白专(The White Abluem)的《The Beatles》专辑封面,该专辑的实体版是全白的,唯一的标识是发行流水号,封面的“The Beatles”是钢印的,只有抚摸或者逆光才能发现。
1967年7月31日,披头士正式关闭了伦敦帕丁顿街的苹果中古店,这个仅仅存在了半年多的披头士官方商店,货架上曾摆满了各种时尚服饰和工艺品,却因零元购和经营不善让乐队损失了几百万美元。在关店的前一天,乐队成员们在商店里免费分发库存商品,却遭到了狂热粉丝的哄抢。他们可能是最伟大的乐队,但绝对不擅长做生意。
持续了数年的披头士狂热在进入1968年后依旧看不到尽头,曾经绚烂多彩的嬉皮士文化如今却变得浮躁,让乐队深感疲惫。时代在变。尤其是当你生活在无情的媒体聚光灯下,被纵容、被分裂的谄媚者利用时,你的判断力几乎永远被迷幻的棱镜折射。他们的下一张专辑,也许需要的不是佩珀军士时代华丽的娱乐圈风潮,而是中古店外墙上,那平淡保守的洁白。
1967年8月27日,披头士的经纪人 Brian Epstein 因药物过量而去世,在他生前,他几乎是一人包办了乐队的商业事务,也管理着乐队的对外形象, Epstein 某种意义上限制了乐队的创作自由,却也担任了成员间的粘合剂。Epstein 的死在列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替代父母的空白,他开始在迷幻药里找寻慰藉,也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因此,当乔治于 1968 年 2 月建议前往印度 Rishikesh,在 Maharishi Yoji 的指导下参加超觉静坐的冥想课程时,列侬第一个报名了。
如果说 Epstein 的去世给乐队带来了什么积极作用的话,那就是让乐队意识到了掌控作品销售的重要性。披头士在67年成立了苹果唱片,作为 EMI 的子公司,披头士拥有旗下所有视频和电影剪辑的版权。这个鲜绿色的苹果,出自于保罗很喜欢的一位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
超觉静坐的创始人 Yoji 曾在67年8月与乐队有过联系,其创办的冥想培训班主张人类清空自我,回归自然,对于印度文化十分热衷的乔治对此颇为受用。他曾在68年初就独自前往培训班,并在孟买写出了自己的首张个人专 - 电影 Wonderwall 的配乐。这不仅是 Apple Music 发行的首张专辑,也吸引了其他音乐人如 Mary Hopkin 和 James Taylor 签约苹果音乐。
乐队在68年初的印度之旅苦乐参半:一方面,喜马拉雅山脚下的 Rishikesh 小镇美得令人心醉,大家也不用担心英国无处不在的狗仔队与狂热粉丝;另一方面来说,印度的酷热天气和随处可见的蛇虫鼠蚁可不是谁都能吃得消的,林戈还因为吃坏了肚子在两周后就离开了印度。
披头士的印度之旅终结于一场未经证实的谣言:随乐队同行的一名希腊人 Magic Alex 指控冥想培训班的组织者 Yoji 对女演员 Mia Farrow 进行了性骚扰。作为一名电子工程师,Magic Alex 对音乐一窍不通,但他发明的各种五光十色的电子器械深受列侬喜爱。Alex 本人多疑善妒,他总觉得 Yoji 从他身边抢走了列侬的关注。
面对莫须有的指控,Yoji 矢口否认,但乐队成员并不买账,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们认为冥想之旅对音乐创作毫无助力。他们去往印度时只能携带吉他,导致不少音乐动机无法实现,白专的最早一批歌曲也是纯原声吉他作品。乐队最终在68年4月11日早上匆匆离开,列侬不相信 Yoji 自称他所具备的“超然意识”,乔治哈里森也对此写出了一首歌曲 Not Guilty, 表示印度之旅发展成这样并非他的本意。
这次异国之旅对披头士的音乐创作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乔治开始对印度文化祛魅,而列侬也在此期间学会了 Clawhammer 式指弹,你能在 Julia 和 Dear Prudence 里听到这种略带忧郁的弹奏方式。
于68年5月回到艾比路录音室的披头士,立刻开始了紧张的录制工作,这次不欢而散的印度旅行以成员之间的独来独往和独自离开而告终,也让他们意识到了彼此之间冲突的创作理念和价值观。因此,乐队不再像以前的录音室那样严格排练伴奏,而是录下所有的个人排练和即兴演奏,然后在最佳录音上添加配音。乐队第五人 George Martin 依旧负责录音工作,但他逐渐发现大家的疏离和矛盾已无法调和。
在66年11月伦敦的一次画展上,列侬与小野洋子一见钟情,列侬对于这种独立自主且非主流的女性音乐人简直无法抵抗,为此列侬还去刻意迎合洋子的实验型创作。两人经常在未通知其他成员的情况下出入录音棚,洋子几乎出席了所有的乐队内部会议,但她很少与其他人交流,只是在一旁织毛衣,仿佛是哪个唱片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列侬和洋子整日腻在一起,甚至厕所都要一起去上。
小野洋子的出现切断了列侬和保罗之间最重要的沟通渠道,也让乐队内部的气氛降至冰点,8月22日,林戈由于不满保罗对他持续数日的鼓声部分的不满,愤然离开了录音室。内向的他作为乐队里最后时刻加入的小个子,开始感觉到自己的创作水平已跟不上乐队。也许事实真如他想的那样,因为林戈离开后白专的录制工作一切照旧。半个月后,当林戈悻悻的回到录音棚时,发现他的鼓面上装饰着鲜花,乐队为他举办了一个小型欢迎仪式 - 以一种无言的方式表达对他的歉意。
也许是为了顾及老队友的情面,保罗一直强压着对于列侬和洋子的怒火,但是他身边的录音工程师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在七月份骂走了 Geoff Emerick, 后者曾是 Revolver 和佩珀军士的大功臣。又在制作人乔治马丁对保罗的 Ob-La-Di, Ob-La-Da 副歌提出修改建议时,回怼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唱?”,老好人马丁罕见的发了脾气,还借此给自己休了个假,在乐队其他人的好说歹说下才终于回归。
受到了洋子的影响,列侬对于实验型音乐达到了一种痴迷的的程度,6月末的一天,当保罗和林戈都不在场时,列侬包圆了艾比路的录音棚,一个人录制了 Revolution 9。 他还迫不及待地询问刚刚回来的保罗对于此歌曲的感受,早已受够了列侬的保罗,为了避免争端只好敷衍的说了一句“还不错”,没曾想列侬和在场的洋子兴奋的表示这首歌将成为未来披头士的音乐方向,终于绷不住了的保罗最终还是免不了和他们大吵一架。
白专的制作矛盾本质上也来自于保罗和列侬的创作不合:列侬觉得由保罗主导的佩珀军士“华而不实,令人作呕”,保罗也对列侬抽象的实验型音乐和歌词中的政治见解嗤之以鼻。
专辑的封面和名字在这种紧张的关系下也迟迟无法被决定,保罗曾将它命名为《玩偶之家》,却在7月前卫摇滚乐队 Family 发行同名专辑 Music in a Doll's House 后不得已取消了决定。后来甲壳虫们放弃了给这么一张风格割裂的双张大作起名字,直接把乐队名印在了封面上,他们可是披头士,专辑没有名字都不影响大卖。
白专的30首歌曲像是在处理库存积压,林戈还开玩笑说专辑应该分成两张发售,一张叫“白专”,另一张叫“更白的专辑”。
封面和字体由波普艺术家 Richard Hamilton 设计,乐队刻意用纯白封面与佩珀军士的极繁主义区分,右下角的编号是首版唱片的标志,截至2024,最大的编号数字为3116706,乐队四人则包揽了前四号数字。2015年,林戈的001号唱片被另类摇滚乐手 Jack White 以79万美元拍下。
在白专期间,乐队的四人各怀鬼胎:列侬和保罗对林戈的轻视让他深受打击,直到最后也很难说与他们真正和解;乔治开始倾注更多的心血到自己的个人作品中,对于电影配乐的全新热情也让他的音乐创作开始逐渐转变;乐队里的琐事让保罗放弃了从佩珀军士开始担任的乐队领导身份,而此时浮躁的列侬却也难顶大梁,他经常命令工程师们把歌曲成品端给他,自己却连20级台阶上的录音棚都懒得去。
这可能是录制过程最为麻烦的披头士专辑,长达五个月的录制工作里,几乎没有什么乐队四人同时排练的场景,每个人都专注于各自的曲目,甚至还会自己在家里录音。录音棚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工程师,不断处理着他们那些从原型金属到声音实验的鬼点子。The Beach boys 的 Wild Honey,Bob Dylan 的 John Wesley Harding 以及 The Band 的 Music From Big Pink 可能是影响白专最多的三张专辑。
白专的连贯性不强,但它绝对是乐队听感最丰富的专辑,包含了他们之前尝试过的众多风格,也开始涉猎硬摇滚和声音拼贴的领域。相比起一张双碟专辑,White Album 更像是一张精选集:它听起来就像是来自于4张存在于平行宇宙的个人专辑,之后将它们最天马行空的曲目缝在一起。
Back In the U.S.S.R. 是保罗和列侬的共同心血,在林戈退出了乐队之后,保罗接手了鼓手职位,却意外的发现自己表现不错。这首歌是保罗对 Chuck Berry 的致敬,他的嗓音和乐队其他人的和声也赋予了这首歌 Beach Boys 一般的冲浪摇滚风格,乔治的主音吉他即兴段让歌曲像过山车一样起伏。回到苏联以一种戏谑的手段讽刺了美国过时的爱国主义者,却遭至了右翼政治派别的谴责。
在 Ob-La-Di, Ob-La-Da 中,保罗用拍手声和柔音号构筑了一首很轻快的儿歌,以雷鬼风格开始,并迅速发展成一首热情的热带流行乐,但也因此招致了列侬的嫌弃,他觉得这是乐队制作的最幼稚的歌曲。在录制过程中,列侬站出来弹了一段钢琴和弦,并对保罗吆喝:“这他妈才是你的歌应该听起来的样子。”
Bungalow Bill 欢快的旋律搭配列侬的迷幻摇滚演唱,小野洋子还贡献了和声,但她的演唱方式与歌曲风格并不合拍,列侬与小野洋子腻腻歪歪的关系让保罗颇为不爽,他也因此退出了这首歌的创作。
While My Guitar Gently Weeps 可能是乔治创作过的最佳歌曲。他终于抛弃了对于西塔琴和印度音乐的郁结,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让乐队成员关系紧张的印度超觉冥想之旅。当时的乔治迷上了易经,并对事物秉持一种相对主义,在一次随手翻开了一本书后,便为这首歌取了一个略带伤感的名字。
录制伊始,乔治对自己的吉他演绎并不满意,他的好友 Eric Clapton 建议他多加点 solo, 却被乔治反问道:“你为什么不来亲自试试?”,对于乔治来说,既然保罗请了伦敦爱乐乐团,列侬让洋子加入,那他为什么不可以找 Eric 帮忙?Eric 贡献了这首歌的主音吉他部分,他的贡献让乐队更加团结,也激励保罗创作出了歌曲引子部分徘徊的钢琴旋律。
Happiness Is a Warm Gun 有着列侬疲惫的嗓音,乔治和保罗在背景的和声,它是一首不断变换拍号的艺术摇滚。列侬形容歌曲有着三段不同的意象:下流的老头、瘾君子和枪手。短短两分钟的歌曲,分别经历了惆怅、慵懒再到高扬的情绪变化。
Martha My Dear 又是一首温暖轻盈的巴洛克流行,保罗轻柔的声音让人想起早期的披头士。
Blackbird 一首简单但惬意的民谣小曲,展现了保罗深厚的旋律功底,整首曲子只有干净的三种声音:保罗的嗓音、他的吉他和左声道上打拍子的敲击声。其动机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巴赫的 E 小调组曲,以及印度之旅中一种黑色鸟类的鸣叫,这首歌被解读为保罗对美国南部民权运动的回应。
Don’t pass me by 是林戈创作的第一首个人作品,这首歌的前身在他62年刚刚加入披头士就被创作出来了,白专版本的 Don’t pass me by 是一首悠扬的乡村摇滚,其中有着 Jack Fallon 悠扬的小提琴。这首歌的成功录制多少缓解了林戈在乐队中的不自在感,保罗也对他有所协助。
保罗破锣般撕扯着的唱腔让 Why Don't We Do It in the Road? 变成了一首布鲁斯摇滚,这首简短喧闹的歌曲灵感来自于保罗在印度路边,看到的两只猴子之间的公开交配。
Julia 是列侬单人写出的弹唱小曲,这首心碎的歌曲写给了他的母亲 Julia, 她在列侬17岁时被一辆警车撞死。
第二盘开头的 Birthday 效仿 USSR,是一首势头强劲的流行摇滚,保罗以高音演唱,列侬负责低音和声,歌曲里有着大量布鲁斯和弦,感染力十足。
Sexy Sadie 实际上是列侬写给冥想大师 Yogi 的,这是列侬离开印度前写的最后一首歌,内容略微表达了他对 Yogi 的不满,因为据传言他曾经骚扰了女演员 Mia Farrow, 在离开前,列侬已经开始觉得对方是个神棍了。
在Everybody's Got Something 里,列侬又尝试了他们之前不曾涉猎的硬摇滚,吉他部分甚至有着浓烈的 Eric Clapton 味道。
Helter Skelter 是又一首热情似火的硬摇滚,将保罗已臻化境的吉他技巧演绎的淋漓尽致,很多人也认为它推动了重金属的诞生。保罗在报纸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媒体惊奇于 The Who 强而有力的音乐,心高气傲的他就写出了 Helter Skelter 来展示自己的实力。
列侬对于越战的不满一直积压在胸口,在 Epstein 死后,他终于在 Revolution 里一吐为快。列侬是如此的迫不及待,以至于 Revolution 都成为了白专里第一首录制的歌曲。这首慢节奏布鲁斯编曲的流行摇滚,写满了列侬略显幼稚的政治思想。
Savoy Truffle 里层层叠叠的电钢琴是由 Chris Thomas 弹出,这是一首传统披头士味道十足的流行摇滚小品。
受到了斯托克豪森和小野洋子的启发,列侬把 Revolution 9 这么一首格格不入的声音拼贴实验歌曲放入了白专。这些混乱、喧嚣的声音采样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各种古典音乐表演,还有部分演讲,洋子将各种声音在录音棚做了回声和衰减音效。
数字9充当了曲子的主题,其来源于录制 Revolution 9 期间,工程师的测试声音说:“这是 EMI 测试系列第 9 号。”,9同时也是列侬的生日和幸运数字。Revolution 9 曲子各种不安定的意象象征着革命时面临的混乱,它是列侬的一时兴起,也绝对是披头士最莫名其妙的歌曲。
白专在林戈演唱的摇篮曲 Good Night 中结束,这首由 George Martin 编排背景管弦乐队的歌曲,是列侬写给自己儿子 Julian 的。
和他们烁古震今的佩珀军士一样,披头士的白色专辑也是一张重新定义了专辑形式的作品。乐队四个人各司其职,作为独立的创作人为自己的作品付诸努力,尽管由于创作能力的不同,其曲目分配极为失衡。这种曲目数量庞大,风格迥异的制作对后续乐队的专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你能在不少知名乐队中都发现他们自己的“白专”,包括 Pink Floyd 的 Ummagumma 和 The Clash 的 Sandinista! 而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中期的另类摇滚热潮中,白专也是音乐人们的灵感来源。Pixies 的 Surfer Rosa 和 Pavement 的 Wowee Zowee 中真实性和宣泄性的表达,也让他们成为了白专无可置疑的拥护者。
1968年11月22日发行的披头士同名专辑,在美国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发行头四天里就卖出了三百多万张,直接让印刷厂放弃了在封面上印编号。也是乐队获得认证最多的专辑,共获得了24次白金销量。也许是因为量大管饱的原因,后期一向不和的列侬和保罗在白专上达成了罕见的一致:这是他们最喜欢的作品。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经历了白色的冷战后,乐队成员终于又重新坐在一起,在69年的 Abbey Road 创造了披头士的最后一座高峰。
回顾乐队的十年履历,这张专辑似乎是一个另类:也许在另一个更加遗憾的平行世界,披头士在68年就因为创作白专时的矛盾而分崩离析,而他们这张无名的白色专辑,也成为了那个时间线上的神秘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