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有一个小标题：Narrative Fiction: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and Water Margin (Zhang Longxi,2023:306)。标题中的两部小说是《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张教授又说：
As a continuation of such development, drama and narrative fiction emerged as major literary genres during the Yuan, and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and Water Margin are the two great novels produced at that time, which indicated a new height of achievement of Chinese narrative fiction accomplished by talented writers on the basis of popular forms of storytelling and performance.（p.306）
张教授这句话中fiction 与 novel同时出现——既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属于narrative fiction，又说二书为two great novels。
读者看过上面那段话，心中会有这样的印象：novels属于narrative fiction。那么，在张隆溪教授心中，fiction和novel两者，其实有无分别？有何分别？
在华人世界汉语语境中，fiction 和 novels 都可以翻译成“小说”。然而，用英语撰写中国文学史，将fiction 和 novels 两个词“混同”，这样做，读者不感到困惑吗？
《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史》，谭帆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5月版。
张隆溪教授又将唐人小说称为romance。这样一来，在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中，fiction、novels、romance 都是“小说家族”的成员 (参看谭帆等《中国古代小说文体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
也许会有人认为novel的定义世人皆知，不必再讨论。可是，美国学者Stephen Owen宇文所安指出：“ (novel) 是什么，有很多可能的答案，……”（语见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的宇文所安・序）。
《秋水堂论金瓶梅》
张教授列举popular fiction的实例
“小说”这个词在汉语文献中很早（先秦）就有了。不过，“小说”的内涵不是完全恒定的。直到清末民初，“小说”观念仍有新变。
今人关诗佩撰《晚清中国小说观念译转：翻译语“小说”的生成及实践》（香港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此书讨论二十世纪时西方现代的the novel观念和中土“小说”对接的历程。
关诗佩《晚清中国小说观念译转：翻译语“小说”的生成及实践》
在英语世界，由十八世纪初开始，the novel 崛兴，其风头压过原本通行的romance、fiction。
关于这方面，Ian Watt 撰有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ielding (Chatto & Windus, 1957)。此书主要讨论the novel在英国的情况。
张隆溪教授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在Narrative Fiction: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and Water Margin (Zhang 306)这题目之下，有一句话:
This was the time when popular forms of literature became increasingly important, and with the demand for popular fiction on the rise,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and Water Margin were printed and widely circulated. (Zhang 334)
可见，张教授需要列举popular fiction的实例，就列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然后，张教授又用novel这个术语来指称《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西方文学中的the novel在十八世纪后期才正式定名，此前多用“散文虚构故事”(fiction) 来指称。The novel和fiction 两者称谓的不同，反映文类的演变过程（参看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三联书店1992年版，中译本译者序，页2）。
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用英语术语novel来指称元末明初（十四世纪后半期）到明朝中晚期刊印的汉文小说，在读者心中，那些汉文novels的内涵和待征是什么？
《三国演义》常被归入historical novel范畴
西方文学中的 fiction, 指作品内容建基于虚构。
科幻小说必定称为science-fiction或science fiction books , 不称为science-novels。“幻”指幻想，虚构成分比较重。
孙康宜(Kang-i Sun Chang）和宇文所安主编的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10年)讨论到《三国演义》，说：
The novel in its 1522 edition draws upon materials from both historical texts and earlier popular sources, including books on military tactics...Thus the concept of heroism evolves through the course of the novel.(vol.2 pp.51-52)
《三国演义》有一百回，属于长篇，有人放在historical novel范畴中来讨论。
美国加州大学出版《三国演义》的 Moss Roberts英译本，书名是Three Kingdoms, A Historical Novel (2004; 2020)。这书名，在Novel前还加上historical (前缀)，强调它的“历史”成分。
《三国演义》的 Moss Roberts英译本
关于the historical novel, 美国华裔学人马幼垣（MA Yau-woon, 1940- ）写过一篇“The Chinese Historical Novel: An Outline of Themes and Contexts,”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4.2 (1975): 277-293。
马幼垣这篇文章有中文版，题为《中国讲史小说的主题与内容》，收入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时报文化1987年版；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修订本，页77-103。
“Historical Novel”可以直译为“历史小说”。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将《三国演义》为代表的小说称为“长篇历史小说”。
不过，在汉语语境中，“The Chinese Historical Novel”旧时有个专称“（中国的）讲史小说”。“讲史”和“讲史小说”产于中土，而“Historical Novel”这个词是舶来的。
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
由“讲史”发展而来的“讲史小说”
“讲史”之称，是源自“讲述史书故事”，不是马幼垣等人创造出来的。宋元“说话”分四家，“讲史”与“小说”是最重要的两家。
南宋临安瓦舍及宫廷说话人有姓名可考者，讲史书的有二十六人，仅次于讲“小说”的五十八人。
由口头讲唱 (“讲史”) 发展到书写于纸面是一个“从语到文”的历程，由此产生的文本顺理成章被称为“讲史话本”、“讲史小说”。疑“演义”的“演”字或有说书人“演兼唱”之义，或为唐代变文之流亚。
中国的讲史小说有《隋唐两朝志传》（《隋唐志传通俗演义》）、《残唐五代史演义传》等等。
《讲史小说史话》
模仿《三国志通俗演义》而创作的书，书名多用“演义”，例如《东西汉通俗演义》、《东西晋演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有时候书名还用“志传”，例如《新刻按鉴编集二十四帝通俗演义》就是《全汉志传》。
一般认为，这类作品中《三国演义》名气最大。此外，《东周列国志》（应该是明末冯梦龙的作品）也是讲史小说中的佼佼者。
讲史小说多以正史为蓝本来编写，以忠于史实为号召。当然，讲史小说也不免有些“虚”的成分，例如包含神异的小片段，《三国演义》中就有左慈变身的情节。
马幼垣认为，追究讲史小说之所以有神怪的成分，必须考虑到“中国史书的特殊之处，就是它们把幻想与事实融合在一起，而讲史小说又根据此种文献。”（马幼垣《中国小说史集稿》，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92 页）。
马幼垣这句话，已经包含“历史文本中本体真实性也不是百分百”的观念，史书充其量只有史家力求达到的“客观真实性”。
《实事与构想——中国小说史论释》
简言之，the historical novel是个泛称，它可能是借自域外（“历史小说”这个词是哪个年代开始在汉语世界中流行开来？这问题值得考证），而中土固有的“讲史”“讲史小说”，则沿自宋元的“说话”。讲史和正史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
可以想见，史实成分不足的小说（例如吴承恩《西游记》），是不宜称为historical novel 或者“讲史小说”的。
《水浒传》“反历史”，大异于《三国演义》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齐名，一度有学者将这两本书都归入“历史小说”，但是，《水浒传》若被称为 historical novel，是大有问题的。为什么？
马幼垣说：“讲史小说，是指以史实为核心的小说; ……”、“不违背众所皆知的事实”（1975:278）。
在四大小说名著之中，《三国演义》和历史的关系最密切，这一特点是《水浒传》无法相比的。
清朝章学诚《丙辰札记》说：“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他认为《三国演义》所写，以实事居多（占了七成）。
《丙辰札记》
《三国演义》的叙述者明显比较同情蜀汉阵营，最终却按史实写蜀汉败亡，在大关节方面没有背离史实，所以这书称“讲史小说”“历史小说 (historical novel) ”, 很少引起争议。
《水浒传》则不然，此书的大关节是反历史的。宋江明明被大宋朝廷降服，而小说反而写宋江大胜官兵。
齐裕焜《中国历史小说通史》、欧阳健《历史小说史》、纪德君《中国历史小说的艺术流变》都剔除了《水浒传》。
宋末元初罗烨《醉翁谈录》著录的“花和尚”、“青面兽”等水浒人物，是归入讲“小说”而非“讲史”类（罗烨《醉翁谈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页4）。后来，“花和尚”鲁智深、“青面兽”杨志成为《水浒传》中的要角，他们不是正史记载的大人物。
《醉翁谈录》
《水浒传》中的宋江，虽然史有其人，但是一百回本《水浒传》虚构情节太多，做不到“不违背众所皆知的事实”，例如一百回本写宋江投降后还率兵攻打辽国。伐辽的七回的情节几乎全是臆造出来的。
历史上，宋江根本没有讨伐辽国的壮举，仅仅济州太守张叔夜就把宋江一伙收服了（《宋史・列传》第一百一十二）。
《水浒传》中宋江接受朝廷招安的情节，也不大受世人尊重。清初的金圣叹就砍掉《水浒传》大聚义后的内容（虽然有人相信明代原有七十回的“古本”）。金圣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只有七十回（“洪太尉误走妖魔”移前，成为全书的“楔子”）。
《水浒传》源自正史的成分不够多，很难说是 a historical novel。
为什么金圣叹不重视《水浒传》大聚义之后的故事？
《贯华堂第五才子书》
宋江等人大聚义后，故事重集体而轻个人，和前面几十回的“个人英雄传”大不相同。此外，《水浒传》后部故事根本就是“反历史”。
所谓“反历史”，不单单是不依照史实（虚构可以被容忍），而是虚构出来的情节和恰恰史实相反，逆史实而编造：大宋朝廷明明一再受制于辽国，而小说偏偏写宋军大胜辽军。这是自欺欺人。
此外，宋江梁山一伙以反朝廷起家，后来却去镇压方腊、田虎、王庆等反朝廷势力。这“宋江镇压流寇”也是一种“逆反”，所以鲁迅讽刺“替天行道”的梁山：“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三闲集・流氓的变迁》，收入《鲁讯全集》第四册，页155 ）。
《水浒传》作者编造出宋江伐辽，又编造出宋江为朝廷镇压流寇，这样的伪历史显然效果不佳。在阅读史上，“宋江伐辽、镇压流寇”受到读者评家的“冷暴力”，没有多少人重视这部分（马幼垣《水浒二论》，三联书店2007年版，页356）。
联经版《水浒二论》
《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对比，可见《三国演义》没有按作者的偏好而描写蜀汉灭魏吴，其结局为大众所接受。《三国演义》也没有像《水浒传》那样惹来“腰斩”之祸（曾经有人尝试为蜀汉翻案，但是不成功）。
将《水浒传》归入novel?
关于《水浒传》，张教授说：
The novel describes a group of rebels led by Song Jiang in the Song dynasty, and indeed in the History of Song, there are mentions of a rebel force with Song Jiang as the ringleader and 36 rebels are named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 (Zhang 308)
可见，张教授视《水浒传》为novel, 并强调宋江故事见于《宋史》；宋江是宋朝历史上三十六名反贼的首领。
然而，有外国学者认为《水浒传》是fiction。梅维恒主编《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上》将《水浒传》归入第三十五章 Full-length vernecular fiction (长篇白话小说)。此书称《水浒传》为another masterpiece of early vernacular fiction.
梅维恒主编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02年
张教授的看法（定《水浒传》为novel）和《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看法不同。张教授的意见，能代表了“中国人的视角”吗？《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称《水浒传》为another masterpiece of early vernacular fiction, 有没有道理呢？
在英语世界，fiction可指假话谎言，例如：The president denied that he was ill, labelling the report "pure fiction."。这样用pure fiction, 是说“（那报告）毫无事实依据”，贬义是很重的。
张教授在书中fiction加上前修饰语 narrative，自然是表示他不是在讨论一般的谎言。张教授用narrative应该有他自己的道理，例如强调他讨论的是“叙事”文学。
《水浒传》有大量 fiction成份, 书中的大关节也是超现实的
西方文学中的 fiction, 指作品内容主要建基于虚构，例如，香港作家倪匡（1935-2022）的科幻小说必定称为science-fiction, 不称为science-novels。
近年，国內不少“穿越小说”也是以虚构故事为主轴的（请参阅：洪涛《“知识从何处来?”——评“元朝新文类”之说，兼谈“穿越小说”（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四）》，载“古代小说网”2025年月23日）。
《水浒传》的虚构成份多吗？如果虚构成份很多，那么，《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水浒传》列入 vernecular fiction，亦非无理。
东京帝国大学藏《全像忠义水浒》(明末建阳藜光堂刘钦恩刊本)
《水浒传》中两个极为重要的大关节都是超现实的：卷首的洪太尉“误走妖魔”、“宋江见九天玄女”。
“误走妖魔”，才有后面梁山一伙人一百单八名头领的大聚义，这些角色是全书的根本，“妖魔”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书中写这些头领是“一道黑气”所化成。
至于宋江见九天玄女，其事在容与堂本(100回本)第四十二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这一回描述了宋江和其他梁山好汉受到九天玄女的指引，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
接受招安就大致上决定了梁山一百单八名头领的归宿和结局。这在小说全书的布局上是无比重要的。作者倚赖玄幻的情节为小说的枢纽，影响到全书的性质。
据“走妖魔”“赐天书”等超现实情节来看，《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水浒传》归入fiction, 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张隆溪教授在2024年一次访谈中说：“《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和《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我的文学史写作，不但没有参考价值，甚至可以说，我的写作是针对这两本书的写法而作出的。”这段话显示张教授自信他写的文学史书有超迈前贤之处。
《剑桥中国文学史》
不过，在二十一世纪说《水浒传》是novel，那么，这novel观念和伊恩・瓦特（Ian Watt）所论在十八、十九世纪兴起的the novel相同吗？
张隆溪教授用romance指称唐人小说
上面这个问题，令我们想起张教授称“唐人传奇”为romance。张教授这样将唐人传奇“等同”于romance，没有问题吗？这样做，是否过度强调了“唐人传奇”和西方romance之间的“同”？
在英语世界，romance的起源与中世纪的骑士文学（chivalric romances）有著密切的关系。最早的浪漫故事通常是关于骑士的冒险和英雄事迹。
然而，唐人传奇的内容和骑士事迹没有关系。
日本汉学家小南一郎 ((Ichiro KOMINAMI) 专研唐人传奇。小南教授揭示唐传奇多“婚仕”情节。“婚仕”所反映的社会集团集体意识，也完全不是西方romance的内容（参看洪涛《薄幸郎何辜？——从杜牧诗、唐传奇（romance?)到“团圆戏”(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三)》，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4月14日 ）。
小南一郎《唐代伝奇小说论》，岩波书店2014年版。
幻想成份很重的《西游记》、《封神演义》是novels?
另一本长篇小说《西游记》，张教授也称为novel。张教授说：It was also at this time that another great novel, Journey to the West, came into being. (Zhang 334)。
《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西游记》归入vernacular fiction。
此外，和《西游记》性质相近的《封神演义》，张教授也称为novel (Zhang 337)。
为什么幻想成份超重的(fictional)作品仍被称为novels呢？
在英语世界，novel的特征之一是篇幅甚长，可以自成一书出版。像《三言》、《二拍》所收录的那些作品，由于篇幅太过短小，甚难独立成一书，是称不上novel的。
美国学者Patrick Hanan（韩南）撰有专书论中国白话小说史，因所论小说非长篇巨制，他的专书只能取名为The Chinese Vernacular Story (1981), 不称vernacular novels。
美国学者Patrick Hanan（韩南）的英文版中国白话小说史
吴承恩的《西游记》全书共一百回，八十多万字，篇幅之长与novel 定义中的a long story 相符。
值得注意的是：《剑桥中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有这样一句话：
The word “novel” becomes problematic when applied to certain other genres of fiction……
然后举《封神演义》为例 (p.101)。
为什么将《封神演义》称为novel会是problematic (成问题的)?
是因为《封神演义》更像是神话故事吗？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没有解释problematic是在何处。我们只好自已找答案。
中国学者林辰谈《封神演义》，有此一问：“一部历史小说怎么和封神混在一起了？”(林辰《神怪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页307)。这可能是关键之处。
《神怪小说史》
十八世纪后期，英国的novel观念就有注重写实的趋势。Novel与romance相比，novel的写实特征就突显了出来。
Michael Wheeler的名著English Fiction of the Victorian Period指出：
The realistic and idealistic tendencies often came under the headings of Novel and Romance according to the Victorian terminology. Scholars would distinguish between the two board categories of fictive narrative and used the terms ‘the real’ and the ‘ideal’ to denote the two basic artistic modes, which are relate to the Novel / Romance distinction and to the subject of realism. (Michael Wheeler, English Fiction of the Victorian Period. Harlow, Essex: Longman Group, 1994, p.7.)
上面这段话中，所谓realistic、“the real”都是novel的特征，道出the Novel / Romance distinction。
Michael Wheeler, English Fiction of the Victorian Period
在英语世界，相对于romance 的荒唐无稽，维多利亚时代(十九世纪)新兴起the novel以写世间的人情和风俗为主旨，取一般世间可能有的事实为素材。
循此线索去看中国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书中有很多无稽的情节、神怪的故事，而且书中的要角是奇异的神魔。这些内容特点，和十九世纪兴起的novel观念（专注于日常生活、社会问题和普通人的经历），是格格不入的。
总 结
总之，使用西方术语 (literary terms) 来描述中国作品，难免碰上文类定义的难题：在中国称为“小说”的作品，用英语怎样表述（应该使用什么terms）？
张隆溪教授在一句之中混合使用fiction和novel的案例，是我们讨论的起点。在 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中，fiction和novel互相指涉。
其他文学史书也有使用fiction 和 novel来指称中国小说，那么，撰者是否清楚笔下的fiction和novel在内涵方面有分野？这一点（分野为何），不少书本毫无交待便迳自使用fiction/novel。
《剑桥中国文学史》能为读者指出The word “novel” becomes problematic...，是难能可贵的。撰者（Tina Lu/吕立亭）比较为读者设想。
诺思罗普·弗莱（Northrop Frye）也曾提问：Is Gulliver's Travels a novel?（弗莱《批评的解剖》，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51页）。
弗莱又说：“把虚构作品（fiction）与小说the novel等同起来的文学史家感到非常困感，为什么人类可以没有小说（the novel）而度过如此漫长的年月……”(The literary historian who identifies fiction with the novel is greatly embarrassed by the length of time that the world managed to get along without the novel...” (Northrop Frye, Anatomy of Criticism. Princeton &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1957], p.303)
可见, the novel 是后起的。“identifies fiction with the novel” 令人尴尬不安。
Northrop Frye, Anatomy of Criticism (1990)
张隆溪教授有权决定何时使用fiction,何时使用novel, 然而，我们没有在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2023年)看到张教授解释fiction 和 novel的分野，相反，书本中，fiction 和 novel互相指涉，这现象是不是反映张隆溪教授认为fiction 和 novel在文类上没有多大差别、不必区分？此外，张隆溪教授是不是认为《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属于同一类？
无论如何，我们读者希望了解为什么fiction 和 novel 混用。fiction 和 novel 不完全相等，这点可从以下例子反映出来：“科幻小说”叫做 science fiction, 已成为公认术语。
此外，在图书分类中，non-fiction（非虚构作品）是相对于fiction（虚构作品）而言的。
张隆溪教授在2024年春季的一次访谈中表示，编写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是为了“弥补当前英文世界的中国文学史欠缺中国人视角的遗憾。”
将fiction 和 novels 混用，这样能代表“中国人视角”吗？代表了多少个“中国人”的意見？一个？
文学史家使用the novel来描述旧小说的时候，用的是英语世界十九世纪以来the novel的概念吗? （参看：关诗佩《晚清中国小说观念译转：翻译语“小说”的生成及实践》，页257-258）。如果是的话，《水浒传》、《西游记》和the subject of realism关系如何？
《中国叙事学》第2版
美国学者蒲安迪(Andrew Plaks)在《中国叙事学》一书里指出，从文类演变史上看，中西的小说有明显的不同：在西方，有一条“epic → romance → novel ”的发展脉络（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页８、页31)。
在中土，历史上没有这连续发展的文化进程和发展脉络。因此，蒲安迪说：“在西方文学史上研究novel, 一定要注意史诗。”(页33)。《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显然不是由epic 发展而成的，谈不上“一定要注意史诗”。
套用域外术语来指称中国文类，如果还不解说域外文类术语的具体内涵，那么，轻率的执笔者往往留下观念混淆之弊。
在跨文化研究方面，张隆溪教授一再提醒世人：不要过分强调中西方之“异”而忽略了“同”。既然如此，西方的fiction / the novel观念和中国的“小说”观念，在多大程度上是相同的？我们读者期待看到详细的解说。
《张隆溪：独行于经典之间》
附记一：唐人“传奇”被称作romance
在genre study方面，张隆溪教授的文学史将唐代的“传奇”翻译成romance。
“传奇”被称作romance，是有商榷余地的。
英语世界的romance，起源于中世纪骑士文学。中世纪骑士文学通常充满奇幻色彩，强调理想化的爱情和骑士精神，后来romance逐渐发展并影响了浪漫主义文学和现代奇幻文学。
请读者参看洪涛《薄幸郎何辜？——从杜牧诗、唐传奇（romance?)到“团圆戏”(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十三)》一文，载“古代小说网”2024年4月14日。
上世纪，《三国演义》有一个英译本: C. H. Brewitt-Taylor 译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Kelly & Walsh, Ltd., 1925)。Brewitt-Taylor 用romance 来形容三国故事。这个译法已经有学者提出商榷意见。
C. H. Brewitt-Taylor 的英译本
附记二：关于 Epic 这术语的使用
上文提及，美国学者蒲安迪(Andrew Plaks)指出：在西方，有一条“epic → romance → novel”的发展脉络。
有趣的是，epic 也常被用为形容词，义即“史诗式” 。
Sumei Yu (虞苏美) 翻译过《三国演义》，书名定为：The Three Kingdoms: The Epic Chinese Tale of Loyalty and War in a Dynamic New Translation (Tuttle Publishing, 2014年; 此译本另有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7年汉英对照版。据说，此译本陷入“大量抄袭”风波。) 译者用 Epic 来形容三国故事 tale。
Sumei Yu (虞苏美)的英译本
Encyclopædia Britannica《大英百科全书》大概是受C. H. Brewitt-Taylor 英译本的影响，执笔者 (Everett Munez和Joanna Kosty) 称《三国演义》为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 同时又用 this epic saga 来形容《三国演义》。
附记三：十四世纪的中国“小说”・英语世界的novel
武汉大学人文社科资深教授于可训讨论过“什么是小说”这个话题，他说：
novel 就文学文体而言，主要是指长篇小说。据西方学者考证，这个词作为小说的名称，出现很晚。有的说是一个“18世纪后期才正式定名的文学形式”，有的则说这个名词“一直到19世纪初还不具有它现在的意义”。这个时间节点，相对于中国的“小说”这个名词出现的时间，包括它具有文学文体意义的时间，已经是很晚了，中间隔了一千多年。（《光明日报》2021年4月24日。
按：“18世纪后期……”这说法应该是源自伊恩•P•瓦特《小说的兴起》 ）。
《小说的兴起》中译本
张隆溪教授认为《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元代小说。（元代 = 13世纪末至14世纪中后期）。
关于“元代小说”的说法，请读者参看：
(1) 洪涛《水浒“罗著·施编”之说，有何依据?标榜忠义，所为何事?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五)》，载“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2025年2月6日。
(2) 洪涛《苏东坡的“周郎赤壁＂、史家的书法、小说家的反讽手法 (读张隆溪教授的英文版中国文学史・三十六)》，载“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2025年2月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