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东旺仙逝已经十年。 想起他,我们既感悲切,又感亲切。 他英年早逝,这是悲切。 但他的艺术总活在那里,活在人们的身上和心中,这就亲切了。

忻东旺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肖像画家。我这样说不仅在于他画了众多生动传神的人物肖像,这他完全做到了。也不仅在于他的肖像绘画让我们熟悉难忘,这他也做到。我们这样称谓他,更在于他以饱满的语言让全社会关注到打工者这一独特的人群,并赋予他们真实感人的时代的症候。时至今日,讲到农民工,我们就想到忻东旺。

去年八月,应张宏芳女士之邀,我与几位朋友拜访了东旺当年的画室。那一天,在东旺宁静画室的白壁上,我们蓦然与他留下的装修工人的群像照面,深受振动。这些群像如一群“闯入者”,却又像从未离去。这些工人穿着本有的服装,在白壁上兀立着,直勾勾地望着你,慈眉善目,却又是那般突兀。活生生,莽苍苍,手脚硕大,轮廓明晰,却又在眉眼鼻唇之间,展现出喜剧演员的表情天地。所有这一切,写人写神,入目难忘。真正是:十年仙山小室静,英气犹在画意浓。



1986年,《平凡的世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近半年来,在张宏芳女士的努力下,忻东旺的绘画已在北京、上海、山西分别展出,今天,忻东旺的展览来到杭州。我们想让这个展与前几站有所区别。作为学院的展览,我们在选画上突出了忻东旺的肖像绘画,并题为“平凡的世界”。我们在二楼方厅里,看到满壁浓浓的人物肖像。他的绘画笔触极具塑造感和肌肤质感,正是这种笔触抓住了底层奋斗者表面冷漠却内在浓厚的气质,生动而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人物的众多特征:惊悸的眼神,空洞的目光,惨白的肤色,皮肤上的毛发和斑痕,浮肿的嘴唇,嘴唇之下的大牙、金牙和缺牙。他们独立着;两两相依着;他们两手交叉着;他们警觉地观望着;……正是这些构成了打工者真实、顽强而动人的形象,也让这个人群与我们之间取得一种肉身联系。忻东旺的绘画最大的特点就是画活了平凡人的世界。这个展正是要以路遥的话语推出绘画界的路遥,推出他让平凡打工人的世界放出精神风采的生命之光。

在二楼的展厅中,悬挂了五十多张肖像。我们让今天的研究生们认真阅读这些绘画,写下自己的理解与评说。同时,在二楼的圆厅,专门展出东旺的极富感染力的群体绘画,并尽可能地揭示绘画后面的语言的故事。正是在这些画中,忻东旺让油画的质感变作人物的质感,让大众的日常表情跬成一个时代的表情。忧郁却又闲散,凝重却又空洞,煞有介事却又无不充塞着自嘲。他的人物“摆”在那里,就像时代的某种症候被剥光了立在那里。我们就像在繁华车站的厕所里的闪亮无定的镜面上,毫无禁忌地看到穿梭往来的自己与众人。


忻东旺肖像中最具有发酵意味的是那种救赎的表情,这使得他的肖像不再是某些人的肖像,而是一个时代的肖像,一个时代的历史画。他把这些人的故事,这些活生生的灵肉挣扎,画成这个时代特有的历史荒诞,一种黑色幽默的当代灵歌。荒诞,这种巨大变迁之中的乡村城市面前的极不真实、极不确切的感觉,被写在这一个个真实的面庞上。诚然,这些农村和城市的模特站在那里,standing here。一方面他往往是作为模特被站立在这里,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农村的离异者站在这里。两者间的疏离让这种农民的离乡站立在某种在场的无蔽状态之中。而这种疏离、这种特殊的感觉只有农村骤变的亲历者——一个农民的世界才能获知,又只有农村巨变的存在的觉知者——一种超凡的视觉的心与手方能触摸。而忻东旺恰是这样一位农民,这样一位中国农村传奇的觉知者和存持者。我们说忻东旺是一位肖像天才,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的。其实他是一位苦行者,一位奋斗者。他是绘画界的路遥。他是中国的列宾。他的艺术的苦行和奋斗,本质上具有着农民的精神风采,这恰是他的肖像最令我们感动的地方,恰是他本真地把抓到一个时代精神的地方。落花如梦,秋水无尽,忻东旺正是这样一个以他自己的世界塑造了一个时代的肖像的杰出艺者。

忻东旺的艺术给予我们以启示:第一画身边的东西,画熟悉的东西。要画好一个东西,就要进入这个东西的内部,与这个东西化为一体。画农民工,他就是农民工。画离乡者,他就是离乡者。第二要持续地画,坚持画下去,进而逼出语言的真正锐意。像一把刀,剖开对象,剖开自己,剖开语言的魔咒,剖成一个艺者与大众共享的世界。展览中有两个重要的道具:一个是北方农家的大炕。一个是竖着古代神女线描的画架。前者是他真实生活的现场,后者是他挂牵的传统的现场。这两个现场构成了东旺艺术创造的心心念念的两个山河。


第三要敢于迎对一种挑战,蕴生一种玩味。从生活的无常中找到某种戏谑的东西,逼出生活世界的荒诞,逼出存在的荒诞本质。我讲这种荒诞,是指那种无常生命的乍现,是针对生活和艺术的平庸而展开的叛逆。在忻东旺的肖像中,这往往是人物的无厘头的自信,黑色幽默一般的肖像摆拍。在展厅中两手叉胸的肖像就有近十张。这种叉胸代表着什么呢?这种无厘头的自信,黑色幽默的摆拍,代表了一种深刻的荒诞,活现出底层青年的想往与身份的挣扎。《古风堂》把一个艺术沙龙的整体端上了喜剧舞台。所有人物,都以摆拍的夸张,注目画外,随时准备着被画、被拍,被留影,被以一种玩偶式的表情所统摄。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正是这种玩偶式的表情,板着脸,蹙着眉,抿着嘴,颔着下巴,袒露胸口,煞有介事摆开架势,扭着身子,撇开步子,到处充满身体与身份的斑驳,现实处境与理想梦魇的纠结,都市陌生者最熟悉的摆谱。所有的这些“谱”,这些当代人的摆态,却在东旺的神来之笔下跬成了时代的人性之真,一种把我们也囊括其中的时代表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东旺的艺术让我们不思量、自难忘。


在二楼圆厅的最后,正是东旺画室中民工群像的复制品。那天,就坐在这幅真迹之下,我激情写小诗送给宏芳女士:披纷竣笔塑众生,葳蕤浓彩跬真魂。要说当代肖像画,东旺巍巍屹山峰。这张画浓缩着东旺的生命世界,也凝缩着我们大家共在其中的平凡的世界。

许 江

2025年2月26日

编 辑|黄筱柔

责 编|邱莉丽 刘 杨

审 核|徐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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