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是春天
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来来去去之间
我们都老了
比任何时候都更老
更深沉。而我
还活着,还爱着春天
当绿色在大地上蔓延
撰文 | 三书
山川风景好
南宋 汤正仲《梅花双鹊图》
《醉花间》
(五代)冯延巳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
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很想给你写信,告诉你窗外正下着细雨,打湿了路面和树木,一只鸟在林间幽啼,往事忽明忽暗,远山升起淡淡的野烟。
给你写信,是为了不去关注任何新闻,是为了感觉时间从未流逝,是为了和你一起听雨。有时,天气的确是心境的一部分,没有事情发生,天气就是一件大事,有事情发生,天气就是背景。我常常想不起说过什么话,但记得当时的天气,阳光晒在身上的感觉,或是雨水怎样模糊了风景。
今天,我的手机安安静静,没人给我发消息,朋友此刻都在各自的位置,各自的生活里,做着他们该做的事。我没有几个朋友,也越来越不懂什么叫朋友。每个人都像一头驴,绕着磨盘不停地走,却不会抵达任何地方。
我想给你写信,因为你在远方,因为重要的话只能写下来,只能说给不熟悉的人。我想告诉你春天回来的消息。
就像冯延巳这首词,短短几句,没有什么事,却像说了好多。我一向认为无话可说时,才会说得最好。这是他写给远方的信,写给时间上的远方,带我们离开世界的喧嚣,回到简单的事物中。
雪霁天晴,他去小园走走,阳光照在雪上,有些刺眼。天很冷,园中卉木在雪中,还没有醒。“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走着走着,忽见池边梅花开了,“梅自早”,梅花自己开得早,开在春天到来以前。
高树上有鸟巢,这是冬天常见的景象,然而鹊鸟飞回,衔草筑巢,送来早春的气息。“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这两句有唐诗的骨力,斜月照射下,覆雪的枯草晶莹寒冽,冰冷的夜。
上片四句,一句一转,移步换景,由小园到池边,由白昼高树到月下寒草,诗人一一指给我们看。晴雪,小园,池塘,梅花,高树,鸟巢,斜月,寒草,这些事物平凡而美丽,静默如谜。它们知晓季节的全部秘密。我们从它们身上,辨认春天的蛛丝马迹。
下片抒情,春天又一次回来,让人重新看见万物,看见自己在天地间的位置。“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春天永远新鲜,带着最初的热情,山川风景永远忠诚。人走过金陵道,就像走过电影银幕,一下子就不见了。
“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除了家人,我们与朋友一生中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才相逢又要别离,怎能不痛饮狂欢,畅叙幽情?
一天的欢娱
徐悲鸿《柳鹊图》
《抛球乐》
(五代)冯延巳
梅落新春入后庭,眼前风物可无情?
曲池波晚冰还合,芳草迎船绿未成。
且上高楼望,相共凭栏看月生。
此是冯延巳《抛球乐》组词的一首。“抛球乐”属唐教坊曲,是文人酒筵上抛球行令所唱的歌词。冯词就四时景物即兴歌咏,并无确指情事,读来但觉风流闲雅,深美宏约,缠绵难言之境,令人欲罢不能。
“梅落新春入后庭,眼前风物可无情?”这两句有一种在我们通俗化的语言里,已无法辨认的微妙措辞,诗人心里温柔的热望,传递在字里行间,令空气颤抖而芬芳。梅落新春,无法转译,从词语的声音里,我们可以感受时令的次第,物华的气息。
入后庭,谁入后庭?诗人没有说,既是新春,也是他自己。后庭不是前庭,前庭每天都能看见,后庭不常到得,大概整个冬天都荒废着,人迹罕至。春天潜入后庭,眼前风光节物,将醒未醒,若有情若无情。
“曲池波晚冰还合,芳草迎船绿未成。”池面仍结着冰,但他已经看见水波,那是稍晚,而“曲池”的命名,可以想见春天的波光潋滟。草才刚刚发芽,也还没准备好,草色遥看近却无,所以说“绿未成”。
这两句的文字和语序,呈现出事物此时的在场,语调则带来音乐的效果,传达出诗人等待的心情。在他的感觉里,春天是一场盛宴,万物皆在其中。
还要再等些日子,不用着急。“且上高楼望,相共凭栏看月生。”且上高楼,从容闲静,不为等待而等待。结句意境高华,相共凭栏,与谁?无论良友,或是佳人,“相共凭栏”几个字,这样的姿势就很美。夜晚使世界变得无名,相共凭栏的两人,就像一个人,望着月亮,今夕何夕,唯觉浩浩阴阳移。
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在题为《沉默》的诗里,展开类似境界,他的诗句没有冯延巳的古典与凝练,却很温柔细腻地捕捉到人与万物的存在。“夜幕慢慢降落/一切都变得无名/天空无名/房间无名/世界无名/蹲伏着的两个人无名/一切都是存在的无名兄弟。”
他写相爱的两个人,如何在沉默中更精确地相爱,因为比起爱的语言,爱常常要么过小,要么过大。只有当我们沉默下来,变得无名,天空是朋友,小石子是朋友,在场的万物都是朋友。
冯延巳另有两首《抛球乐》,纪春日欢娱之情,其一曰:“酒罢歌馀兴未阑,小桥清水共盘桓。波摇梅蕊伤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青春白日,放歌纵酒,他总有珍惜不尽,无可奈何之意。一天的欢娱有如一生。
在春天,你不可能不忧伤
徐悲鸿《双鹊图》
《鹊踏枝》
(五代)冯延巳
谁道闲情抛掷久,
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春天回来了,惆怅也跟着回来。“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起句跌宕,自问自答,“谁道”语带惊骇。已经过去那么久,以为放下了,孰料又随春天返回,仍是同样的心情。
什么叫放下?放下,不是解决了事情,也不是将其抹杀,事情永远悬而未决,已经存在过的,将一直存在,你可以不想它,但总会突然被它抓获。本质上,我们都过着逃犯和流浪汉的生活。
春天像一个犯罪现场,我们又回到这里,世事在,记忆俱在。闲情要不了人的命,它是某种精神特征,隐现在风景中。你什么也做不了,无能为力,“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借酒浇愁,看着镜中的自己,日渐消瘦。
冯延巳写的应是闺愁,郁伊倘怳,不胜其情。联想到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春色恼人,花开无赖,他端着酒杯,在江畔颠狂潦倒,且饮且行。
同样的季节,那时有条河。“河畔青芜堤上柳”,河畔青草,堤上垂柳,这些事物都是证词。你不必记忆,河流替你记忆,草和树替你记忆,所有活过的,都会在春天再活一次。
“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春天是新的,愁也是新的,如同野草,春风吹又生,带着新的感觉和疼痛。何事年年有?问得切深,恨极,不愿想起,却无法忘记。
北宋贺铸《青玉案》词曰:“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闲愁看不见摸不着,诗人却为之赋形,并画出了它的情态和质地。
闲愁,闲情,在正统的文学阐释中,在宏大叙事的审视下,是一种莫须有的心情,无病呻吟,于国于家无益。如今,这种功利性的评判早已过时,作为一个全面的人,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我们的存在是多维的,不可能每时每刻被现实塞满,需要警惕歇斯底里的现实主义。真正的人生是虚实相生,闲愁闲情,正是这种看似无用的东西,正是这样的过剩,才使我们得以超越现实秩序,从僵化的生活中逃离出来。
带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诗人写下这首词,与其说写闺情,不如说是写他自己。“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亦悲亦喜,亦凡亦仙,寓自愁而无言。为什么写诗,为什么读诗?不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是为了感受生命的美。
二月将尽,天气渐渐变暖,簇拥着我们的万物,尽善尽美。春天使我显得陈旧,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吹着这个空空的时辰。一切都在,包括我对你的爱,淡淡的忧伤,如此接近乡愁。我已不再是我,我是所有人,是撇在身后的无尽田野,是下雨天的安静,也是大难将至的黎明。
我不再给你写信,即使写了,也不会寄出。已经是春天,你会记得我,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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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见君子:诗经十五国风行读》
作者:三书
版本:湖南文艺出版社 2025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赵琳。封面图为清·董诰《平安春喜册图》,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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