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扶小风
一座山丘,傲居在黄河下游的东阿县内,如一头雄狮傲视河山,亘古未变。一首古诗,妇孺皆知,总让人们想起那个才高八斗、辞采华茂的东阿王——曹植。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心中吟诵着这首七步诗,我千里迢迢,跨过黄河姜鱼浮桥,登上鱼山之巅,来找寻陈思王人生最终的归宿。极目望去,远处沃野万顷,一马平川,山下的房屋,鳞次栉比,连绵的村落,星罗棋布,犹如一幅水墨丹青。奔腾的黄河,在这里被挤入狭窄的两山之间,咆哮怒吼,如壶口一般壮丽。曹植的墓,就处在鱼山脚下松柏的阴翳之中。七步诗的背后,是曹魏帝国曹丕与曹植的权力斗争,亲情与兄弟之情,在帝王家族中显得微不足道。我一直以为,曹植七步诗脱口而出之时,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凉与凄苦。
幼年的曹植,跟随父亲曹操在戎马倥偬中奔波流离。建安十五年(210),曹植登铜雀台,略加思索,一挥而就,成就了闻名天下的《登台赋》。只是,之后的曹植,仗着自身的才气,任性而行,肆意酗酒,甚至借着酒兴私自坐着王室的车马,驰骋在皇帝的司马门中,犯下重罪。
或许,这是文人骨子里的情怀;或许,这也是曹植生于乱世性格的偏执。曹植的一生,就处在乱世纷争之中,处在帝王之家政治的旋涡中。他的一生,早就注定了迁徙和无尽的茫然。
建安十六年正月,曹植获封平原侯。建安十九年,转封临淄侯。建安二十四年,曹仁为关羽所围困,曹植任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带兵解救曹仁,命令发布后,却喝得酩酊大醉不能受命,令父亲曹操大失所望。曹操病逝,曹丕继王位,此后的三年间,曹植被迁封三次:徙封安乡侯,被封鄄城王,徙封雍丘王。
太和三年(229),曹植再被贬为东阿王。曾经十分聪慧、少年成名的天才,在曹丕死后还是没有摆脱被排挤的命运。“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似乎,这个预言,成了他一生的魔咒,总也挥之不去。远离了政治旋涡,便少了权力的斗争。此刻的曹植,似乎看淡了生死,淡漠了权力。他淡然恬静,每日的黄昏,站在鱼山之上,眺望远去的济水碧涛,视万里河山,看燕雀南飞,直至夕阳而下。据说,当时的鱼山,山涧流水,岩穴来风,林鸟晓唱,草虫低吟,如悠悠梵响,动听无比。曹植因此被深深吸引,依据自然音符与佛经之词,创作出了中国最早的汉语梵呗——鱼山梵呗。
有时,曹植也会惆怅落寞,孤寂之际,感慨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如眼前飞逝的风景,他在文字里慨叹,在诗歌里抒怀。“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逈且深。”最终,在人生的系念之中,在“喟然有终焉之心”之时,曹植将鱼山作为自己最终的栖息之地。太和六年(232),他在河南淮阳的陈王任上去世。“七步成诗,八斗才华”的一代文心,就这样与孤山崖壁、丛林灌木、济水波澜永相为伴。鱼山,从此成为曹植安放灵魂的寂静之地。
因为曹植,鱼山成了一处风景;因为曹植,鱼山成了后世文人必至的灵魂洗涤之地。
那个冬天,明人王士祯,站在东阿镇的大清河畔,头顶着纷纷而下的雪花,遥望远处的鱼山,曹植的《洛神赋》瞬间萦绕于他心间。“山郭雪萧萧,鱼山望转遥。洛灵悲子建,神女降弦超。即事成今古,寒岩闭寂寥。惟余清梵在,一遣旅魂消。”山川白雪皑皑,鱼山近在咫尺,大河之隔,他却无法前去膜拜,耳畔响起销魂的梵呗之音,使王士祯旅途的劳累顿时消除。数天后,大清河封冻之时,他踏冰过河,来到曹植的墓前,赋诗凭吊,“今日埋玉地,重忆建安人。”王士祯无比叹息,富有才华的曹植离去之后,他的梵呗之音在世上再也无法听到了。“可怜才八斗,终古绝音尘。”
数百年之后,我依旧循着这样的足迹而至,站在曹植的墓碑前,深深拜谒许久。不承想,斗转星移,时光荏苒,昔日的济水,成为大清河。一千七百多年之后,黄河又侵占大清河,但曹植的墓冢,依旧与鱼山浑然一体,依然聆听着悠远的梵音。“呈现所有的斑斓与晦暗之后,所有的事物都将消失不见,前生、现世与来世,不过是时间之河的不同流段。”命运多舛的曹植已经走远,此刻,我行走在古朴庄严的墓冢之间,依稀看见那个峨冠博带的身影,站在我的眼前。
行走在墓园幽静的小径,我一直猜测令曹植一见倾心、魂牵梦绕的那位洛神又是谁呢?“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似乎,世间最美的词语,都让曹植赋予洛神,只是,被监视又失去密友的他,万般痛楚苦闷,只能“醉酒悖慢,劫胁使者”,并吟唱出这绮丽妩媚、惆怅郁结的《洛神赋》。
“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平分一斗。”南北朝时期的谢灵运,如此妒忌曹植才华,但又借曹植鼓吹自己,令人唏嘘。明弘治八年(1495)山东按察司九皋子,来寻找鱼山脚下陈思王的这座安魂之处。“鱼山西麓斜阳老,胶水东阿衰草荒。今日我来寻掩处,精灵安妥花傍徨。”孤寂的坟头,荒草丛生,九皋子拨开杂草遍布的小径,拜谒了陈思王墓冢,便匆匆离开了。
黄河,在时光中静默地冲刷着鱼山的大地,带着曹植曼妙的音符,流向无尽的远方。我想起诗人王琼宇的诗:“孤傲的姿势,一直保持着才高八斗的秉性,滔滔的黄河,静默心志。”似乎,历史所有的过往,都在傲踞的鱼山之畔,寂静无声。那孤傲的姿势,就如曹植桀骜不驯的风骨,还留存在时光的氤氲之中。
半生纵马高歌,半生禁锢方寸。未失王侯的地位、优渥的起居,然而抑郁不得志的情绪时时刻刻萦绕在身畔,令他美酒盈杯,却也不过是另一种纵情沉迷,耽溺逃避。这是曹植一生的歌吟,悲怆且凄美。
黄河在艾山卡口,近二百年咆哮不息,怒吼跳跃,时而欢愉,时而低沉,这大致就是献给曹植的挽歌吧!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