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镇的青石板路总在梅雨季泛着油光。刘三爷的灯笼铺就窝在镇东头的拐角,两扇脱漆的木门常年半掩着,像老人缺了牙的嘴。铺子里的竹篾味混着桐油香,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结成团,撞得路人鼻子发酸。

三爷扎灯笼的手艺是祖传的。红纱糊的走马灯能转三天三夜不歇气,白绢制的孔明灯能飘过三座山头。镇上人说,刘家的灯笼芯里藏着火狐狸的魂,要不怎的连县太爷嫁女,都特地差人抬轿子来订三十六对龙凤灯?

这日晌午,三爷正给新糊的鲤鱼灯描鳞片,忽听得门外铁皮喇叭震天响。七八个穿灰制服的青年拥着个戴眼镜的胖子,那胖子手里举着洋铁皮卷的喇叭筒,脖上金链子晃得人眼花。

“父老乡亲们!”喇叭筒喷出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刺响,“临河镇要通电了!往后夜里亮堂堂,再不用点那熏眼睛的油灯!”

三爷的狼毫笔尖一颤,金粉抖在鲤鱼眼珠上,倒像给鱼哭出两行泪。

当夜,三爷蹲在灶房熬浆糊。儿子福生缩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报纸:“爹,上海滩的霓虹灯管会变色哩!咱这灯笼......”

“霓虹灯?”三爷抄起搅浆糊的木棍,“那玩意夜里跟鬼火似的,照得人脸发青!”说着朝墙角一指,那里堆着三只裂了口的灯笼架——都是被昨夜试装的电灯泡烤焦的。

福生咽了口唾沫。他上月刚去省城见过世面,回来看什么都像蒙了层灰。此刻盯着阿爹佝偻的背,突然觉得那盏祖传的桐油灯,竟照得满屋都是皱纹。

第一盏路灯亮起来那晚,全镇人挤在街口看稀奇。三爷缩在铺子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惊叹,把三十年的账本翻得哗哗响。账目一年比一年瘦,去年冬至卖出的丧事白灯笼,竟比红喜灯多了二十对。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那日晌午,铺子里闯进个穿西装的男人,后头跟着两个抬木箱的伙计。男人自称是上海永安公司的采办,开口就要订五百对走马灯。

“洋人办博览会,专要中国老物件。”男人掏出手帕擦汗,露出腕上明晃晃的金表,“刘老板开个价?”

三爷的指节在算盘上僵住了。五百对!就是把手指扎烂,也得扎上小半年。可当听到那个比灯笼铺三年收入还高的数目时,老头的喉咙里发出风箱漏气般的声响:“接!今夜就开工!”

福生却被那口木箱惊住了。掀开盖子,里头是成捆的薄铁皮,印着“德国制”的钢印在阳光下泛冷光。“这是新式灯笼架,”西装男人笑道,“比竹篾轻便,糊上绢布三天就能交货。”

三爷的烟袋锅子“当啷”砸在地上。



头三天,三爷死活不肯碰铁架子。第四天,福生发现阿爹蹲在后院,正把竹篾悄悄往铁架里塞。“总得留点筋骨。”老头嘟囔着,像在给祖宗赔罪。

交货那日,三爷盯着成堆的走马灯发怔。铁架子轻得能飘起来,红绢布薄得像层皮,可永安公司的人笑得满脸褶子:“好!这才是现代化改良!”

当夜,三爷破天荒灌了半斤烧刀子。朦胧间望见祖爷举着灯笼立在床头,那灯忽地变成铁皮匣子,喷出蓝汪汪的电火花。老头惊坐而起,摸黑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

变故发生在霜降那夜。镇上首富赵老爷做寿,六十盏红灯笼刚挂上房檐,西北风卷着铁皮灯笼撞作一团。有目击者说,最先爆开的灯笼里蹿出团绿火,眨眼间连成火蛇。等救火队抬着洋水泵赶到时,赵家大宅已烧得只剩个空壳。

三爷是在警局里醒的。冰凉的手铐硌得腕子生疼,耳边嗡嗡响着“蓄意纵火”“封建余孽”的字眼。福生在外头哭喊:“德国铁皮不耐热!绢布掺了化学染料!”却被穿皮靴的警察一脚踹在腰眼。

腊月里的探监日,福生裹着破棉袄,隔着铁栅栏递进个油纸包。“永安公司的人跑了,”他压低声音,“听说那批灯笼在轮船上就着了火,烧了半个货舱。”

三爷没接包子,只死死攥住儿子的手:“后院槐树下......埋着你太爷传的竹刀。”

第二日清晨,狱警发现老头蜷在墙角,手里攥着片锋利的竹篾。地上用血画了盏灯笼,火苗子歪歪扭扭的,倒像在笑。

开春时,临河镇通了电车。穿旗袍的摩登女郎倚着车窗,忽然指着某处惊呼:“看!灯笼铺的废墟里长出新竹了!”

众人望去,但见焦黑的梁柱间,一丛翠竹破土而出。竹叶沙沙摇着,恍惚间竟似万千灯笼在风中转。有老辈人窃窃私语,说月圆夜能听见竹林中传出削篾声,还有忽明忽暗的火光,像极了走马灯里流转的戏文。

福生此刻正在上海码头扛货。他怀里揣着阿爹的竹刀,每走一步,刀柄就硌得心口发疼。远处外滩的霓虹灯明明灭灭,照得黄浦江成了条淌着血的河。

十年后,某洋人办的“东方奇观展”上,盏残缺的竹骨灯笼被摆在玻璃柜中。标签写道:“中国传统照明器具,因电力普及自然淘汰。”

没人注意到灯笼纸上斑驳的暗红色,像极了某个老匠人最后画的火苗。展馆外,最新式的霓虹灯牌正闪烁着一行血红的英文:PROG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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