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雷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大约是2015年秋冬之际，福建戏曲进京展演。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召开的研讨会上，时任福建宣传部部长李书磊到会讲话，他说：“他们报给我一份福建文化名人名单，我发现少了两个人，需要他们一定加上。这两个人是：郑怀兴，舒婷。”的确，郑怀兴的名字是中国戏曲史乃至文学史上不可回避的存在。郑怀兴先生是改革开放以来涌现出的一批优秀剧作家的代表，他勤于思考，勇于创作，继陈仁鉴之后，再一次以一批出色的剧作将莆仙戏与鲤声剧团推上了一个发展高峰。处在当时反思历史与文化传统的背景下，他敏锐地走在时代前沿，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中国历史上腐朽、落后的一些思想及其衍生出来的种种人物和怪现象。在《晋宫寒月》中，他一改过去的女色亡国说，对郦姬寄予了理解和同情。剧中的郦姬是故国被晋国灭亡的牺牲品，她眼见晋军疯狂杀戮故国亲人，只能将仇恨深埋心底，自己却要强颜欢笑地侍奉昏庸的晋献公。她意欲加害太子申生，达到祸乱晋国的目的，却又为申生攻打霍国时严禁部下掳掠、秋毫无犯的仁义风范所折服。她希望申生夺取国君之位，申生因恪守礼法、不愿悖逆人伦，最终二人都死在一心篡位的夷吾阴谋之下，观念的冲突酿成了一出正直横死、谋逆横行的悲剧，这样的悲剧贯穿了中国的历史；《要离与庆忌》中，刺客要离受命去刺杀庆忌，结果他发现庆忌胸怀仁义、雄才大略，有救国救民的志向和能力，在充满矛盾的心态下刺杀了要离，然后不要封赏，自刎以追随要离而去。在前期剧作中，怀兴先生以深入的思考洞穿了千年历史，将千古铸定的一些结论反复推敲，用戏剧方式让人看到其反面。
《生而为戏：郑怀兴先生纪念文集》书影
《新亭泪》中的周顗是个没有与历史评价相悖的人物，在这部早年的代表作中，怀兴先生写出了处于兵危战乱、价值体系崩溃中的东晋士大夫一方面沉溺诗酒之道，一方面积极挽救国难君危的真实景象。傅雷说：“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剧中的反面形象王敦等人多少有点这个意味。哲理与历史结合，生出了怀兴先生一种类似于寓言剧的剧作类型，我们可以在《审乞丐》《青蛙记》（《荷塘梦》）、《神马赋》《造桥记》《戏巫记》等剧中看到其具体的表现，往往是没有特定朝代（或定在某一朝但并不执着）的古代生活，通过某个戏剧情节演出某种社会历史规律或生活哲理。如《戏巫记》便是假托一位戏班吹生以寻觅编造的亡妻魂灵为由，戏弄下神的年轻女巫，结果女巫在装扮其亡妻的过程中代入了自己的真情，两人弄假成真，暗生情愫。这也可以视作怀兴先生对自己创作的总结，剧作家总是在虚拟的剧情中投入自己最真切的感情，感动观众的同时也感动了自己。
《生而为戏：郑怀兴先生纪念文集》
后期创作中，怀兴先生技巧愈加成熟，他改变了前期以反思带动剧情、书写历史的方式，改用贴近史实的手法真实反映历史人物的复杂心态，让戏剧性从历史的缝隙中自然生长出来，剧作虽有褒贬，人物并无对错，他以宽容的态度书写着历史人物面对艰难处境的应对方法。这一时期怀兴先生开始广泛地为各个地方声腔剧种写戏，眼界更加开阔，戏剧作品也更加成熟，也为各地方声腔剧种留下了足以传之久远的经典剧目。《傅山进京》中，他借用《霜红龛文》中一封失题的白话信，构造了傅山出场时“一直朝着松庄走”的一段轻松洒脱、明白自在的唱词，一下就将这位历史人物活生生地展示在观众面前，再加上晋剧名家谢涛生动的表演，让山西观众深深认可了这位他们敬之如神的山西历史名人，也让这个形象长久活跃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剧中虚构了傅山与康熙帝在北京圆觉寺会面谈论书法的戏，其起因是傅山在论著中痛斥过赵孟頫书法，康熙帝却极为推崇董其昌书法，怀兴先生巧妙地将赵、董联系在一起，让傅山提出满清统治者推重赵、董之字就是要“渐摧中原士大夫之气节，以添天下读书人之奴性”，这样借字论政，一下显示出两人的对立。康熙帝强行授职傅山，傅山在宫外倔强不肯伏阙谢恩，冯溥以拉倒傅山为由，谎称傅山已伏阙谢恩。这一段戏表现了历史上傅山与康熙帝宫内外不曾见面的事实，但利用戏曲舞台的不同层次，深入挖掘两人内在心理，形成了傅山与玄烨的又一场精彩对手戏。最后傅山承认康熙帝写的福字已近正脉，渐臻佳境，这是满清统治者改变策略，接受汉文化，取法孔孟之道，政治上振刷有为，因而消弭了明遗老逆反之心的历史写照。《青藤狂士》中徐渭空有满腹才华，却不得进用，不得已委身为胡宗宪门客，为了东南平定倭寇大业，违心为胡宗宪作严嵩寿启。严嵩倒台，胡宗宪跟着下狱，徐渭仍然为新朝权贵所摒弃，他将满腔哀怨尽数在诗文戏曲书画间挥洒开来，成就一代杰作。剧作中用了许多唱段表现徐渭的心境，也融入了怀兴先生个人的人生感悟。
如今怀兴先生已经与傅山、徐渭和许许多多他笔下的历史人物在天上聚首，中国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剧作家。剧作家在戏曲中的地位相当重要，当代中国不缺有新锐见解、出众技巧的导演和演员，也不缺出色的音乐和舞美工作者，真正缺乏的是掌握戏曲灵魂的剧作家。剧作家需要一定的天才、思想、知识储备、灵性、智慧、毅力、情怀、担当，由这些因素共同铸就，像郑怀兴这样的剧作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们相信郑怀兴先生播下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为福建戏曲的明天留下了诸多希望。相信福建还有条件培养出更多郑怀兴这样的剧作家，不断将中国戏曲、中国文化推向更高的境界。
本文发表于《福建艺术》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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