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摘自雅斯贝尔斯著《什么是教育》
人类必需的文化环境
教育者不能无视学生的现实处境和精神状况,而认为自己比学生优越,对学生耳提面命,不能与学生平等相待,更不能向学生敞开自己的心扉。这样的教育者所制定的教学计划,必然会以我为中心。在人的存在和生成中(以人的年龄、教养与素质差别区分),教育环境不可或缺,因为这种环境能影响一个人一生的价值定向和爱的方式的生成,然而现行教育本身却越来越缺乏爱心,以至于不是以爱的活动——而是以机械的,冷冰冰的,僵死的方式去从事教育工作。爱的理解是师生双方价值升华的一个因素,但实现它的途径如今似乎已不是教育,因为现行教育的运用恰恰阻碍了爱的交流。因此,如何使教育的文化功能和对灵魂的铸造功能融合起来,成为人们对人的教育反思的本源所在。
青年学生感到生活是严峻的,这是因为对他来说,现在比将来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他还具有可塑性和发展的充分可能性。他已清楚地意识到要成为完整的人全在于自身的不懈努力和对自身的不断超越,并取决于日常生活的指向、生命的每一瞬间和来自灵魂的每一冲动。毋庸置疑,年轻人都希望受教育、能从师获益、能进行自我教育,并与人格平等的求知识获智慧的人进行富于爱心的交流。
一、训练与交往的区别
人在自我的生成上有几种需要尽其全部人性去冲破的阻力:首先,绝对的阻力是每个人在本质上的不可改变性,而只是在外观上有所变化;其次是内在的可塑性;第三重阻力则是人的原初自我存在。与这三重阻力相对应,存在着三种不同的教育方法:第一种是训练,它与训练动物相似;第二种是教育和纪律;第三种是存在之交流。每个人在自身中都要与这三重阻力相遇,都须经过自我训练、自我教育、与自我进行敞亮交往的过程。如果要与他人交往,那么,在第一种方法(训练)中,人就成为纯粹的客体;在第二种方法(教育)中,人便处在相对开放的交往中,更确切地说,是在有计划的教育环境中;在第三种方法(存在交往)中,人将自己与他人的命运相连、处于一种身心敞放、相互完全平等的关系中。因此,训练是一种心灵隔离的活动,教育则是人与人精神相契合,文化得以传递的活动。而人与人的交往是双方(我与你)的对话和敞亮,这种我与你的关系是人类历史文化的核心。可以说,任何中断这种我和你的对话关系,均使人类萎缩。如果存在的交往成为现实的话,人就能通过教育既理解他人和历史,也理解自己和现实,就不会成为别人意志的工具。
二、教育与照料、控制的区别
人类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有几种不同的方式。
(一)照料和培育,人们为了寻求生命的答案,总是通过各种实践去不断地变换身心自由释然的游戏,这种不断超越以求更新的活动可以说是倾听生命律动的行为。园丁的经验、知识和感觉是无法计算的,这些知识和感觉是从长期的经验中积累起来,并在人的生命活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如果这种“经验”中的倾向在现代世界里已接近沦为机械的“做”,那么,这将意味着生命体将会萎缩、无节制、交得晦暗不明和无知粗俗。
(二)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活动(尤其是老一代对年轻一代),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生命内涵的领悟、意志行为的规范、并通过文化传递功能,将文化遗产教给年轻一代,使他们自由地生成,并启迪其自由天性。因此教育的原则,是通过现存世界的全部文化导向人的灵魂觉醒之本源和根基,而不是导向出原初派生出来的东西和平庸的知识(当然,作为教育基础的能力、语言、记忆内容除外)。真正的教育绝不容许死记硬背,也从不奢望每个人都成为有真知灼见、深谋远虑的思想家。教育的过程是让受教育者在实践中自我练 、自我学习和成长,而实践的特性是自由游戏和不断尝试。这样,手工课以劳作方式发展学生的灵巧性;体育课则以学生身体素质的锻炼,以及身体的健美来表现自我生命。哲理课发展思想和精神的敏锐和透明,培养说话的清晰和简明、表达的严格与简洁、把握事物的形式、特征,以及了解思想论争双方的焦点所在,以及如何运“思”而使问题得以澄清。通过接触伟大作品而对人类本真精神内涵进行把握(伟大作品包括:荷马史诗、圣经、希腊悲剧家的作品、莎士比亚和歌德的作品)、而历史课的教学则是发展学生对古代文化的虔敬爱戴之心,启发他们为了人类更高的目标而奋斗,并形成对现实批判的清醒历史观。自然科学课的开设,则是掌握自然科学认识的基本方法论(包括形态学、数学观和实验)。
在我看来,全部教育的关键在于选择完美的教育内容和尽可能使学生之“思”不误入歧路,而是导向事物的本源。教育活动关注的是,人的潜力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并加以实现,以及人的内部灵性与可能性如何充分生成,顾言之,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集。通过教育使具有天资的人,自己选择决定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自己把握安身立命之根。谁要是把自己单纯地局限于学习和认知上,即便他的学习能力非常强,那他的灵魂也是匮乏而不健全的。如果人要想从感性生活转入精神生活,那他就必须学习和获知,但就爱智慧和寻找精神之根而言,所有的学习和知识对他来说却是次要的。教育只能是强迫学习这种观点,常常占据统治地位,因为人们相信,受教育者当时获得他并不理解的知识,但终有一天他会理解这些知识,并将它赋予灵性之中,逐渐接近循迹于知识背后的精义,就如人们初读路德的宗教小册子时,并不理解其深意所在,然而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心向神牵,不知不觉地转化为信仰内容。但这种对强迫的盲目信任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只有导向教育的自我强迫,才会对教育产生效用,而其它所有外在强迫都不具有教育作用,相反,对学生精神害处极大,最终会将学生引向对有用性世俗的追求。在学习中,只有被灵魂所接受的东西才会成为精神瑰宝,而其它含混晦暗的东西则根本不能进入灵魂中而被理解。然而,也要注意另一种错误观点,就是过分强调精神性,而无视学生的体验性,认为人通过人的历史而显示其存在意义,并仅仅在著作、书本和学校中成长起来。
(三)控制是针对自然与人而言的,其方法是主客体在完全疏离的情况下,将我(主休)的意志强加于他人身上。
控制与创造迥然有别,与生产也大相径庭。控制是双方力量的对峙抗衡,以一些人强行压制另一些人,并有计划地安排,怎样使这种对抗着的力量在控制者任职期间相互作用。
控制并非爱,控制固守着人与人心灵无交流隔绝状态的距离,使人感觉到控制者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在使用狡计,并以被控制者个性泯灭为代价。爱则是对人不自由的束缚的解脱。正是因为有个性泯灭的人存在,而人与人之间通过教育而平等交流就是驱逐愚昧和塑造人格的最有利的形式。
爱与交流的行为是人的天性中的重要一维。与人的爱的天性相对的是怯懦,然而怯懦恰恰会助长别人对自己的控制,人的良知和在良心规则之下的爱与交流是逐步减少怯懦的重要途径。
人们应警惕最极端的倾向,即控制变成了人对人行为的约束而使教育的爱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