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中学已经不再是新闻热点,但“衡水式”中学正在过去的几年里遍地开花。
当尖子生和教育资源不断涌向省会城市、超级高中,许多县城中学、小城中学,选择进入“衡水模式”——哪怕还没人能为这种模式,划定出明确的标准。
跑操,晨读,极限压缩时间,以分数和升学率作为目标,师生共同生活……不同的中学,又在这些标志性的动作上,衍生出自己的特色。“它是中学的一种生存方式,也是学生和老师的一种生活方式。”有毕业生这样评价这些争相效仿衡水中学的学校。
一如衡水中学曾经面临的争议,人们对数量攀升的“衡水式”中学,同样态度复杂。而对于从其中毕业的一届又一届学生来说,这段经历的影响,远比三年更漫长。
(图/《大考》)
当尖子生和教育资源不断涌向省会城市、超级高中,许多县城中学、小城中学,选择进入“衡中模式”——哪怕还没人能为这种模式,划定出明确的标准。
跑操,晨读,极限压缩时间,以分数和升学率作为目标,师生共同生活……不同的中学,又在这些标志性的动作上,衍生出自己的特色。“它是中学的一种生存方式,也是学生和老师的一种生活方式。”有毕业生这样评价这些争相效仿衡中的学校。
一如衡水中学曾经面临的争议,人们对数量攀升的“衡中式中学”,同样态度复杂。而对于从其中的一届又一届毕业生来说,这段经历的影响,远比三年更漫长。
(图/unsplash)
“609班北前2北1男生一直托着下巴眯着眼看左同桌女生”“609班中后3南1拿光盘当镜子照,而且照得很带劲”“598中前一南一梳辫子”……2014年第13周,衡水中学的量化扣分细则,在社交媒体上受到了大量关注。
十年过去,衡水中学几乎已经不再出现在热搜榜,但“衡中”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用来指代那些追求极致高效的中学。
近段时间,越来越多衡水模式的规则类怪谈,重新出现在社交媒体的公共领域。不少衡水模式的经历者,或激愤或平静地叙述中学生活,对他们日后施加的漫长的影响:有人养成了拖延症的习惯,只为尽可能多地享乐,有人面对喜欢的对象,不知该如何建立亲密关系,还有人至今都在“卷”,觉得休息是一种罪过,是浪费时间的表现。
中学毕业多年后,过度紧绷的后遗症,不断显现。
一千所“衡中”,一千种模样
清华、北大录取人数达到了107人,位列全国第二,仅次于人大附中——这是衡水中学在2024年交出的成绩单。
由于极为耀眼的重本率和高分人数,衡中已经不仅仅是一所学校,一个高分精英的生源地,更演变为一种榜样式的教育模式,对于教育资源紧张的小城中学来说,充满吸引力。
几年前,很多中学都掀起了派老师到衡水系中学取经的热潮。效仿高压管理,通过严苛的时间管控力,挤出更多高分考生,普通中学也有培养清北学子的潜质。
(图/《大考》)
胡芷晴曾就读于山西省一所省内排名前十的重点高中,她记得,高三时的学校管理方式,就与传说中的衡水模式类似:每天大约在早上6:50到达教室,上午上四节课后会有午休时间,夏令时的话下午2:30开始上课,直到下午6:00,晚上的自习时间从7:00持续到10:00。
不过,传闻中更加严苛的烈日下背书、早晨跑操,胡芷晴并没有经历过。这种相对“松弛”的喘息空间,或许与胡芷晴的学校位于城市中心不无关系。
在更多县城中学里,学习往往意味着一种更为内卷、更为逼仄的姿态。
(图/《大考》)
即便毕业多年,路晓冉仍对县城高中的作息印象深刻。
她曾就读于湖北省宜昌市的一所县中,那里几乎照搬了衡水模式的严苛:5:30早读,早读一两个小时后再上课,留给他们吃早餐的时间,只有5:30前或早读结束后的十分钟内。“好多人饿得受不了,就用书挡着偷偷吃早餐”,如果这时候被老师发现,还会被批评。
路晓冉记忆里,有女同学早上洗头,来不及吹干就赶去早读,一边早读,头发上的水一边淌到课本上。“到了冬天,女同学的头发上还会结一层冰。”
县城中学航拍图。(图/视觉中国)
这样紧凑的时刻表,也对身体造成了具体的影响。路晓冉在高中“几乎没有多少完全清醒的时候”,因为22:00结束晚自习,第二天5:30就要早读,平均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到了冬天天气冷的时候,她经常会感冒,每次都要持续一个多月才好转。
当一、二线的城市中学讲求素质教育,开设法语入门、电影鉴赏、定向越野、野外观鸟等课外兴趣班时,生活在小城的同龄人们,必须设法闯过应试选拔。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县城中学的“衡水化”,是既主动又被动的选择。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杨华在《县中:中国县城教育田野透视》一书中,通过田野调查和大量访谈,对县城中学的变化进行分析:“超级中学”对县中的“掐尖”,使得留在县中的优质生源越来越少,资质较好和家庭条件较好的生源,纷纷涌向地市和省会城市,留在县中的,更多是走不出乡村县城,却又十分渴望走出乡村县城的学生。
论文《超级中学:提高抑或降低各省普通高中的教育质量》对“超级中学及其导致的教育垄断对其所在省份高中教育整体质量的影响”进行探究,结果发现,超级中学教育垄断指数与理科一本线的变化趋势大致相反。(图/相关论文配图)
面对这种衰落,县域资源无论怎么投入,都难以挽回,而实施衡水模式,尚且可以卷出一批尖子和“普本”。于是,县中们势必走上强化应试,“甚至比‘超级中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道路。
哪怕距离衡水中学千里之遥,哪怕真正的“衡水模式”也不只靠高压,但许许多多的县中,还是朝着自己心目中的“衡中”迈近了。
“我们是实验班,
很多人日常都是脏脏臭臭的”
温宁来自真正的衡水中学。
对于曾就读于衡水第一中学(现泰华中学)的她来说,即便毕业多年,中学时光仍在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早上听到音乐弹跳起床跑步下楼,早上5:40左右列队,跑操时身体紧贴前面的同学,常被前面同学的马尾扫到脸……无数个清晨的跑操,是她对高中记忆的重要部分。和其他同学一样,她会在朦胧的月光下拿出小本子高声背诵,班主任会录下这一过程发到家长群,点名表扬声音大的、列队早的同学。
航拍某中学校园运动场上的跑操比赛。(图/视觉中国)
洗澡、洗衣是奢侈的,通常只在周末的指定时间进行。如果不是周末,那就需要结束晚自习后马不停蹄地跑回寝室,才能赶在熄灯前解决好个人卫生问题。“很多人都蓬头垢面,患上了很多小毛病,停经、胃痛、感冒、真菌感染都很常见。”
“我们是实验班,很多人日常都是脏脏臭臭的。有一位常年霸榜年级前十的同学,似乎是患了妇科病,周遭的异味非常大,这招来一些持久的、直白的抗议。”温宁回忆道,“但她一点不受影响,除了学习外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至今我都记忆犹新。”
(图/《大考》)
然而,温宁并不认为衡中是网传的应试工厂,而是更偏向于用管理思维来管理学生——通过热血的条幅、对时间的严格规定、完善的奖惩机制等要素,学生既没有时间进行课业之外的阅读,也没有能量去完成无关分数的思考,只是埋头在设定好的轨道和一个又一个目标间奔跑。
当离开了衡水第一中学,进入到自由度更高的大学生活后,温宁反而觉得非常不适应,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按照指令完成任务”。这种不适应,甚至延续到了研究生阶段。
(图/纪录片《高考》)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休闲带来的快乐,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会给她带来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此外,“情感淡漠、欲望低迷,不懂得人情世故和生活常识,没有接受过性教育、生命教育,也没有对世界更广阔的追问”,温宁如此总结中学时光留给她的缺失。
另一部分衡水模式的亲历者,则表现出对玩乐和休息的极度补偿。上了大学后,路晓冉没有上过一次早八的课程,以至于认不出哪位是授课教师,还会给自己买很多带花色的衣服和珠宝首饰,作为某种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补偿。
一位曾经在区县中学经历过三年衡水模式的姑娘,高考后进入一所名校,却在社交媒体上描述自己进入大学后的“堕落”:旷课、熬夜,错过考试。原本约定好的采访,也在两次凌晨推迟后,不了了之。
经过三年不间断的学习和规律生活之后,很多人却对学习和自律再提不起兴趣。
“我吃了太多没有必要的苦了”
“你如果没有北京人大附中这种资源,就别觉得衡水模式不好!”
一条关于衡水模式的讨论帖子里,在大量抨击和反对声中,一条评论显得格外突兀,却是相当一部分师生、家长和网友的真实看法。
置身于教育资源洼地,人们需要衡水模式的托举。而被托举者,在走向高处后回望这段经历,也并不能全然否定它的价值。
(图/《大考》)
从衡水第一中学毕业后,温宁在一所华北高校度过了大学时光,而后又进入了一所中外合办的研究生院校。在她看来,河北尖子生作为应试优胜者,集中享有有限的教育资源,通过高考的方式进入优质大学,似乎是抵达更广阔世界的唯一途径。
即便天资愚笨的学生,也能在高度秩序化的空间里,搭上学习的快车。他们不需要形成个性化的方法论、不需要花时间试错和探索、不用担心被松散贪玩的同伴扰乱节奏,只要听话、遵守学校规定的时间表,按部就班地走完高中三年,一个超乎想象的结果就有可能到来。
(图/《狗13》)
一名来自河南省偏远地区的网友也表示,自己作为小镇出身、考上985大学的孩子,选择衡水模式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小镇没有资源去实施所谓的素质教育,也没法搞竞赛保送,拿什么和大城市卷?只能靠题海战术。”
某种程度上,县中们所学的“衡中”,与真正的衡中相去甚远。2024年10月,北京大学副教授林小英在与网民对话时,就曾直接指出:
“以我看到过的县域内最好的高中的管理模式来看,跟衡水中学大同小异,或者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但衡水模式其实不仅仅是半军事化的管理,还有教师花大量的时间集体钻研做题套路,把考试的知识点、做题的套路和应试策略吃得非常透彻,这可能是一些自认为习得了衡水模式的县中做不到的地方。表面的东西容易套用和模仿,但内功不见得就看明白了。”
而在许多小城中学的自顾自摸索中,青春期的学生们也许失去了对异性的好感、对时尚的追逐、与好朋友说笑玩耍的渴望,也许也收获了超出预期的成绩、一个跳出小城的机会,以及对往后人生的深刻影响。所得与所失,主动与无奈,难以简单论说。
不过,无论日后怀有抱怨还是理解,几乎所有受访者,都不怀念那段青春,更不想重来一遍。
当被问及“是否感谢高中的衡水模式让你考上好大学”,路晓冉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绝对不会,我吃了太多没有必要的苦了”。
(应受访者要求,胡芷晴、路晓冉、温宁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郭丛斌、徐柱柱、张首登:《超级中学:提高抑或降低各省普通高中的教育质量》,《教育研究》 [2]林小英,《县中的孩子》 [3]杨华,《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
编辑 苏炜 校对 遇见 运营 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