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徐语杨

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对考古事业产生兴趣,但不得不说,要从一个热爱考古的学子成长为一流的考古学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考古是一门对综合素养要求很高的事业,它涉及历史和地理,文献与田野,有人文也有科技,是连接现代与古代的桥梁,需要考古工作者具备“时空穿越”的能力。在一流的考古学家那里,考古不仅仅是专业,也是其在日常生活中观察世界、判断事物的综合能力。

对于孙华而言,考古不只是发现古人的遗存,还要解码人类如何与时间对话。考古工作者、历史学者的工作对象,似乎总是跟古代打交道,但要明白,“我们研究的虽然是古人的东西,但却是为今人服务。我们最终目的是跟现代人对话,而不仅仅是与古人对话。我们今天的历史学家治史,需要投入当下的情感去理解和书写,历史才会意味无穷。”孙华说。


孙华教授(摄影:陈羽啸)

今年66岁的孙华教授,仍以考古人的赤诚丈量着巴蜀大地。常年奔波在一线的他,透露还计划着手撰写多部关于三星堆及古蜀文明的作品,以半生积累的学术成果为古蜀文明传播注入新动能。这些年,从青葱学子到学界权威,孙华亲历多个考古项目,而今依然活跃在遗址现场、学术论坛与公共讲堂之间。当他奔波在这片古蜀先民耕耘、望天脚踏过的土地,他一定不会忘记,差不多半个世纪前,那个走在蜀道上,获得远古吹来的历史讯息,给他的生命带来的感动。

“文物出土时携带的残缺,凝结着历史信息”

封面新闻:在网上看到不少关于文物的数字虚拟修复的短视频,“文物医生”的概念也很火。作为专业学者,您如何看待文物虚拟修复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孙华:考古工作挖掘出土的文物,不少是破损的、残缺的。比如三星堆出土的文物,在埋藏的时候就已经损坏,许多文物都是残件。它的完整形象是什么?它们组合在一起的形象是什么?三星堆人制作这些东西要表现什么?为什么要制作这些东西?他们制作、使用和埋藏这些东西背后的场景和故事等,目前都不太清楚。

文物出土时携带的这种破损和残缺,凝结着历史信息,是我们今天破译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重要线索。比如说,它的破损可能是因为被火烧了。它为什么被火烧?什么时候被烧?原因可能在于改朝换代,也可能是其他历史事件。这些都是历史分析的内容。如果我们把这个火烧的文物破损之处都给它修复了,那相当于抹掉了历史信息。在这种情况下,实物修复就不可取,用数字虚拟手段予以修复,把它还原成原本完整的形象,恢复其外观艺术的完整性,这样既保证文物的历史信息不丢失,又能呈现文物最初完整的样貌,既有助于专业研究也满足公众欣赏文物的审美需求。

虚拟修复之后的器物能获得一个完整的形象,有利于进行相对准确的分析研究和理解解释。就如同一个花朵图案一样,只有看到大致完整的花朵,才容易辨识出这朵花是什么花;如果我们只看到这朵花的花瓣或花瓣的一部分,我们可能连是否是花朵都判断不准,更难以判断它是什么花的花瓣了。同样,我们得到的物质遗存的碎片越小,发生错误的可能就越大。只有把历史的碎片复原、组合和关联起来,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画幅,才能够对当时的政治、经济、宗教和社会生活有较完整的认知。

当然,这个完整也只是基于目前研究所能达到的一个认识水平,可能并不是最终答案。因为随着整理工作的推进,研究的深入,信息会更加全面,还会不断有更多的虚拟修复版本提供给公众。

“数字展览关键在于内容设计,讲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封面新闻:文物的虚拟修复一般有哪些具体的情况?请以三星堆出土文物为例讲解一下。


孙华教授接受采访(张杰拍摄)

孙华:对某一个器物的破损之处进行修复,还只是个体修复。但古人祭祀用的器物,往往不会只是一件,而是一套,还需要对这一套器物进行复原。

三星堆出土的某一套器物,它们是怎样与其他套或多套器物一起组合使用的,这都是需要进行复原的内容。当然,这个复原,首先要做的是虚拟复原:通过仔细分析比较,借助计算机AI技术,探索不同的修复方案,直观呈现给大家。比如当时的祭祀场所,这些器物是如何陈列、使用的?这就可能要调动好多方面的知识,除了分析考古现场得到的信息外,还包括查阅后世文献的相关记录,参考当代民族和民俗的类似做法,进行一个更大的空间复原。

由于三星堆遗址的祭祀场所或神庙,早就因为河道的移动而冲毁不存,可能就要根据三星堆祭祀器物的埋藏等信息,虚拟复原当时的神庙,包括外部环境、内部空间等等。我们如果有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都可以通过数字技术呈现、展示给公众。

封面新闻:在做这种数字虚拟修复展览时,需要注意些什么?

孙华:现在我也与一些数字团队在做一些三星堆数字展示的尝试。我现在做的科研本身就包括了场景复原,当这种复原延伸的时候,我就希望能够通过数字形象把它呈现出来。现在我正在做三星堆的复原研究,随着研究的进展,会不断有新认识和新想法。数字团队有时候会埋怨,你一会儿又变一个基础方案,我们无所适从。我说你们不要着急,复原本来就是一个探索多种可能性的过程,需要比较分析不同方案可能性的高低,等到我们的多种可能性方案遴选以后,再提供给你们数字展示和动漫设计需要的信息。

我觉得作为数字文物展览,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技术永远在进步,也很容易实现。人家数字电影都能拍出来,用数字技术表达文物的复原场景毫无问题,关键在于展示的内容。数字展览,关键在于内容设计,要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必须是有根据的,准确的,历史的。

大众传播“首先要去聆听一线考古学家怎么说”

封面新闻:大众对三星堆的关注热情很高,但要获取准确的知识并不容易。作为三星堆研究的学者专家,您觉得应该如何引导大众对三星堆的好奇心和热情?关于三星堆,你会写一些兼具通俗可读性又有专业可靠度的作品吗?

孙华:我写过一些给公众读的考古相关的读物。比如重庆合川钓鱼城(一个南宋山城体系的重要节点),把我自己研究得来的专业知识,转化成一系列故事给大家讲述,在广州日报上连载,好几十期,每期1000字。我还在西南土司、传统村落等专题研究和调查报告的基础上,也用公众化的语言,将自己的所见所知传递给公众。比如苗族或侗族的村寨有什么不同,每个村寨是个什么样子,它的特点是什么,为什么它很重要等等,用浅显的语言对它们进行表述。

这些题材都属于资料比较完整,已确定的信息比较多,相对比较容易把它转化为公众的读物。

但目前我关于三星堆的写作计划,都还是针对业内读者的学术性专著,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能够把学术研究成果进行二次阐释给公众的层面。三星堆遗址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出土的器物上没有发现文字,也缺少相关的文献记载,所有的研究都基于考古成果和视觉观察。对观察所得到的现象的解读必须建立在全面细致分析的基础上。如果我们掌握的资料不全面、分析不到位,没有建立关联,我们就如同盲人摸象,可能会走向歧途,产生一些错误的认识。一旦把这些错误的认识传递给公众,那就会误导别人。所以在将研究成果进行“二次阐释”转化为公众读物之前,我还要在专业的基础研究上做得更充分、更深入。将来我会做一些普及工作,但还要等一到两年以后,起码要等我把手头要写的几本学术著作写完再写。

封面新闻:三星堆本身有很多未解之谜。哪怕是专家阵营中,彼此之间的观点、看法也有较大的不同。作为非专业的爱好者,应该如何去看待不同专家对三星堆的各种不一致的解读?

孙华:现代传媒对文物考古信息的传播非常有力,很多考古发现和研究被深入充分报道,这是好事情。但需要提醒的是,当希望听到考古学家或历史学家,尤其是知名学者对于考古发现的解读的时候,要记得田野考古和室内修复都是需要漫长等待的细致活儿,媒体和公众应该有更多耐心。而且,学者们会基于自己的知识和经验积累,对新的发现进行分析和阐释,也会通过联想对发现背后可能的故事提出一些假设。联想和假设都是应该的,这是科学研究不可少的环节。

但是我们知道,基于现象的假设毕竟不一定是事实,如果基于假设再做进一步的假设,就可能越推越远,发生错误的概率也就会越来越大。我想提醒媒体的是,在采访专家时,不能光看哪位专家的名气大或者口才好,而要看其观点是否中肯、准确。比如说,关于三星堆,媒体在传播相关知识的时候,首先要去聆听在一线亲力亲为的考古学家怎么说,注意采纳那些专门研究三星堆的专家们的观点和意见,哪怕他们的语言风格比较朴实,不那么风趣,不善于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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