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岁高龄的母亲这些年一直跟三姐过,妈在哪,家在哪,所以逢年过节我开车直奔三姐家。

还跟小时候一样,我喜欢赖床,躺在暖和和的棉花被里,橘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落在地上、被子上,但我眯着眼假装熟睡。

“袁同跃~赶紧起床吃早饭!”

妻子李佳梅扯大嗓门站在院子里下达命令。

我对她太了解了,只要是连名带姓喊我,肯定就是发泄不满。

但只要回到老家,有母亲和三姐替我美言,她心里纵有万道沟壑,也会被那娘俩填平。

果然,母亲说话了:“天冷,起来也没啥事,就让小六子多睡会儿吧,我们先吃,等他起来再煮几个饺子就成。”

三姐也附和着:“就是就是,平时上班也难得清闲,在家这几天就多休息,”

“看你们娘俩都给他惯坏了!……”

这娘仨高一声、低一声,我在她们叽叽喳喳的嬉笑中,又可以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快60岁的人了,被唤着乳名,有妈疼、有姐爱,真好。



我的家乡是礁湖北岸的一个村庄,村里有2千多口人,在我们那一带方圆十几里属于大村庄。

母亲是奶奶从小抱养过来的童养媳,跟父亲生了6个儿女,我上面有2个哥哥、3个姐姐,我是家中的“老窝子”。

我们这代人是从苦日子里走出来的,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口粮接不上,一天三餐有两顿是稀的。

望着一大锅清汤寡水的菜糊,我嘴里就开始冒酸水。

大嫂嫁进门时我才5岁,我跟侄子侄女们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

家里人口多,哪有马勺不碰锅台的,何况我大姐二姐这两条“扒家虎”也不是省油的灯,龙多作旱,婆媳和姑嫂矛盾隔三差五演变成锅碗瓢盆交响曲。

后来把大哥一家5口分出去、大姐出嫁,家里总算过了两年安稳日子。

我二姐是村里出了名的巧手姑娘,纳鞋垫、做布鞋、织线衣,无师自通。所以一到农闲,我家聚满村里那帮大姑娘小媳妇们,她们经常在一起切磋手艺。

这其中就有后来成为我二嫂的彩琴。

彩琴家住在村东头,是她母亲改嫁带过来的,所以她跟继父的关系不太好。

而我二哥初中毕业,谈吐也幽默,很有女孩缘,也是我们六兄妹中长相最 出彩的。

一来二去,彩琴对我二哥暗送秋波,又是给他做鞋,又是纳鞋垫。

俗话讲: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虽然彩琴相貌一般,但我们那个穷家庭能不让儿子打光棍,就阿弥陀佛了。

没多久二哥跟彩琴正式恋爱了!

新事新办,父母找了两个现成媒人,扯了几尺的确良布料,几挂鞭炮将二嫂娶进门,不久农村迎来分田到户。

二嫂很精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吃亏的事她不干,加上娘家离得近,她倚仗孩子有人帮着照看,没多久她就提出分家。

如此一来,就剩父母带着我和辍学不久的三姐生活,我刚升初中。

父亲身体不好,老气管炎,大集体时在村队企业磨豆腐,这也是我家祖传的手艺,老弟兄几个只有我父亲继承下来。

但大集体时私人不敢干,怕“割尾巴”。

因为我是男孩,还在上学,将来还要面临娶妻安家,肯定需要钱,所以光靠家里那几亩地肯定不行。

于是,在父亲的带领下,把爷爷辈留下的那套磨豆腐家伙什规整出来,在村里开豆腐店。



父母带着我和三姐蜗居在三间老屋,没有做豆腐的场地,父亲把门口几棵树伐了,在老房后面搭了两间披厦,支起一口大锅。

没有电机,三姐和母亲轮换推磨,父亲筛浆,浇千张、包干子。

没钱买煤,煮豆浆全靠烧柴火,父亲在走村串户卖豆腐路上,连一个树枝都不放过;我曾经扛着二齿耙,和三姐一起为了一棵老树桩,在野外刨了半天。

那几年每天天蒙蒙亮,父母就把熟睡中的三姐喊醒起来干活,因为磨豆腐不能用含盐碱量大的井水,三姐就担着两只水桶,去村外的土井担水。

每天十几趟,院子里那两口大水缸,三姐从未让它们空过,豆腐店忙完,地里活也是三姐打理。

小本买卖虽然发不了大财,但能维持全家日常开支,我才能够安安稳稳读书。

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从83年腊月起,父亲稍微出点力,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又怕母亲和三姐操作过程掌握不好,最后只好在豆腐店支起一张小床,他围坐在被窝里口头指挥。

从母亲忧心忡忡的神情里,我感觉到父亲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

84年5月,父亲进入半昏迷状态,用我们老家的话,已经“危在床上了”,身边不能断人。

哥哥姐姐们日夜轮换着守在父亲的病榻前,我偷偷流泪,虽然每天被赶去上学,但坐在课堂上思想总是开小差,魂不守舍,就怕教室门口突然有人喊我名字。

永远记得5月19号那天,可怜的父亲永远停止了呼吸,才58虚岁。

悲伤逆流成河。

一个多月后我走进中考考场,结果离中专分数线差3分,我落榜了,但上高中的分数绰绰有余,而且还是当地的重点高中。



当班主任把我的高中通知书送到我家的时候,还安慰我母亲道:“你家同跃基础扎实,读高中往后更有发展前途,假以时日,草窠里也能飞出凤凰。

为了我的事,母亲托人捎信让大姐二姐晚上回来一趟,连同哥嫂们坐在一起开一个家庭会议。

母亲红着眼眶把我的情况一说,还特意把班主任对她讲的话再次描述一遍。

母亲说:“你爸临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六子,他从小就聪明,估计是你爸去世对他学习有影响,才没考上。”

“如今考到这,上不上、下不下,不念书可惜了;接着念吧,就凭我跟三丫头也没那么大本事啊,你们看看怎么办?”

母亲话说完了,就等着哥姐们发表意见。

可接下来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哥嫂们和大姐二姐集体保持沉默。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各家有各家的难,我明白指靠他们没希望。

为了化解尴尬,也是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假装无所谓,坐直身子,说道:“没关系,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去学个手艺吧,木匠瓦匠都行。”

我话音刚落,大哥瓮声瓮气道:“学手艺也不错,农民子弟,这么多年我们村有几个是考出去的呀?”

二哥轻声咳嗽一下,刚想说话,张张嘴,就被二嫂的三角眼给瞪回去了。

二哥只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发呆。

大姐二姐一改往日的健谈,一个瞅着屋梁数椽子,一个望着屋里那支15w昏暗的电灯泡出神。

七月流火的傍晚,热浪伴随着夏风,让汗珠像蚂蚁般顺着胸口和后背滚落,院子里的树上,夏蝉咶噪着,还有不远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让人格外烦躁。

“小六子,你放心!我供你!直到你考上大学!”

一直坐在拐角处用牛骨打纳鞋底线绳的三姐开口了,声音很脆,异常响亮,目光炯炯,像一名斗士。

母亲带着浓浓的鼻音,声音颤抖哽咽地问道:“靠你咋行?三两年你出嫁了、有自己小家庭了,怎么办?”

“在六子考学之前,我不找婆家!我磨豆腐、卖豆腐!我就不相信爸没了,天当真塌了下来!”

三姐说到爸时,自己先泣不成声。

看三姐把话说到这份上,哥哥姐姐们才嘀咕道:“接着念吧,实在不行再说。”

就这样,我踏进高中校门。



父亲不在了,豆腐店的石磨在三姐柔弱的臂膀中依然在转动,只是每晚的灯光不到深更半夜不熄灭。

三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这也得益于她把父亲那一套磨豆腐的本领牢牢掌握住了,豆腐、千张尤其是我们家的臭干子,销路一直很好。

为了多挣钱,三姐把豆子加大份量,每天出成品后,她自己挑着豆腐担子去附近几个村庄叫卖,再留一部分在家让母亲零售,满足本村人的需求。

而我深知自己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别的男生勾肩搭背去街上瞎逛,成群结队在校门口买零食,这些我全不参与,我只是一门心思学习。

每当“双抢”季节,我插秧、割稻、挑水粪,从不惜力。

因为我知道,我干一点,三姐和母亲就少累一点。

后来为了减轻三姐的劳动量,我提议找木匠做一辆板车,这样三姐忙的时候拉稻把,还可以去各村收购黄豆。

我性格一直很腼腆,跟人说话脸红。但后来我也敢挑着豆腐担子,在各个村叫卖,凭力气挣钱,没啥不好意思的。

有一次被曾经的物理老师遇到,他给了我10块钱,只拿走两块豆腐,剩余的说啥都不让找零。

每遇到暖心的举动,一张张赞许的目光,更加坚定我好好读书的决心。

那时候我心中暗暗发誓:我要考上大学,我要让三姐和母亲过上好日子!

天道酬勤,高考那年我一战成名,以539分被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不停地擦拭着眼泪,三姐高兴得像个孩子。

不过她疼爱我的动作有些特别,两只手不停地揪着我的耳朵不放,火辣辣的。

可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三姐比我大4岁,按正常情况下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应该都有孩子了,可三姐为了我,连对象还没有。

不是三姐长得不好看,而是她兑现承诺,一定要把我送到大学,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所以之前有好几个想托人说媒的,都被三姐婉言谢绝。

眼下我考上了,母亲松了一口气,三姐的婚事也被提上历史日程。

三姐的能干劲在我们那一带出了名,她挑豆腐担子走村串户,有好多人都认识,而邻村有个叫文胜的小伙子,仰慕我三姐很久。

文胜曾经托人说过媒,但碰了软钉子,但他不气馁,一直拒绝家里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暗暗等着三姐“完成使命”。

因为两个村离得不远,我考上大学的喜讯像插上翅膀,很多人都知道了,包括文胜。

三姐对文胜有些印象,两人在小学还是同班。看文胜这么执着,三姐又开始发难。

三姐让媒人传话说,我弟考上大学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还有四年大学要读,家里还得要负担他,我不能一走了之,还有老娘。

文胜很快托人回话: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这一老一小!

母亲得知后埋怨我三姐说:“三丫头哎,这样的小伙子你再错过了,我坚决不答应!”

就这样,三姐和文胜定了亲,我读大二时三姐结婚了。



知道大哥二哥顾不上我母亲,三姐豆腐店继续干,只不过如今添了三姐 夫这个好帮手。

三姐 夫身大力不亏,推磨、筛浆这些重活不让三姐插手,对我母亲也非常孝顺。

其实三姐婆家有三间瓦房,但三姐还是以娘家为主,后来三姐 夫自己调侃道:“我本来就是‘上门女婿’,媳妇的事业在哪,哪就是我的家!”

那些年三姐两口子把两家的责任田种着,还磨豆腐,用豆腐渣养猪,农副业双上。

婚后五年三姐生了两个儿子,也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

而我在三姐的帮扶下,顺利毕业,后来分配到省城一家事业单位任职,在同事的介绍下,认识了我妻子李佳梅,一名高中教师。

妻子在城里长大,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家里就姐妹俩,她性格好,心地善良,我经常给她讲述我童年农村趣事。

每次说到我三姐当年跟母亲人工推磨,供我读书的事,佳梅眼泪止不住地流,说一定要好好报答三姐一家。

后来三姐的两个孩子先后被我们接到城里读书,佳梅亲自辅导,两个外甥也争气,一个考上某师大,一个考上某邮电大学。

两个孩子学有所成,三姐逢人就说是小舅妈的功劳。

佳梅说:“这是善因结善果,你们理应能过好日子。”

随着母亲年龄越来越大,我和妻子要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以尽孝心。

结果三姐不答应。

三姐说:“你们俩上班那么忙,也没空陪着老太太呀,只能短时间过几天行,不能常住。”

就这样,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以三姐家为主,我经济上贴补。

后来大哥家儿子盖房没有好的房地基,三姐把老宅让了出来,搬回婆家。

母亲也一并跟着去了。

一开始母亲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有三个儿子,哪能住在闺女家?

三姐说:“您尽管住,我到哪,把您带到哪。再说我又不是光孝顺您,我公婆我同样孝顺,这也是给我两个儿子做表率呢。”

所以我只要回家,就直奔三姐家,那里有妈,有对我恩重如山的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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