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折叠宇宙FoldingUniverse


“你才四五岁,他们就带你看情绪医生,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我们这种人。”生母把毛衣和外套脱了,解开内衬上方的纽扣,裸露出脖子、前胸。

没错,只要父母用奇怪的眼神看小栗,小栗就浑身难受,他们明知她有多渴望认同。

“我想每天睡到自然醒,不用八点起床,每天喝气泡水,吃工业食品,再也不用背历史和古代语言。”

“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生母嘴角上扬,“我的公司需要一个继承人。”

“你为什么不申领一个?”

“申领一个?我疯了吗?我要的是一个能沟通能交流的成年人。我不可能把婴儿留在家中,自己来酒吧。”生母灌下一杯酒,含着酒说:“而且,我也申领不了,我不打算步入一夫一妻制。”


小栗点头。弟弟越大越讨厌,小栗无法再扮演完美姐姐了,第一次揍弟弟,小栗很后悔,怎么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呢?弟弟再也不会喜欢她了。但很快,小栗发现,她难以控制自然反应。

“要怎么做,我才能成为你的继承人?”

“我会告诉你的。”

小栗起身,穿过虚拟乐池去厕所,厕所被分成窄小的、一模一样的格间,像迷宫一样难以辨认,每个格间只能放下一只马桶。小栗绕出迷宫,站到紫外线下进行消毒。黑红色,激动、兴奋、不安?不,不光手环,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手臂、大腿,全是红色。要是她还穿着形体服,早报警了。手环里的镇定剂不知什么时候也空了。小栗把手伸向口袋,啊,她和生母交换了衣服。

生母在舞池中央,白色内衬拉到腹部上方,打了一个结,向日葵活了,在光线下疯狂扭动,许多人围着生母,分不清虚拟人还是真人,他们也像生母那样裸露出部分肌肤,甩动头,扭动上半身,大腿和膝盖朝相反方向运动,似乎在跨越某个隐形障碍物。每当海啸船只航行不稳时,弟弟在甲板上搞出奇怪的动作来保持平衡,就像现在这个舞池。


小栗尽力靠近生母,生母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出去又拉回来,小栗跌跌撞撞,有什么顶到胸口,她不由放声尖声。生母哈哈大笑,粗嘎的动物笑,不像毛绒绒的扁嘴黄鸭。

小栗给生母看她的手。母亲只要看到皮肤轻微变色,就会带她去医院。

生母拉扯手环:“这是什么?”

小栗抽回手,试图盖过雷鸣电闪般的音乐:“我过敏了!需要药。”小栗把外套、内衫、打褶裙统统摸了一遍,没有药,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生母脱衣服时掉出去了?

掉在车上了?生母也吼了起来:“听我说,喝了酒就会这样,不用担心。”


“那可能是酒精过敏!”小栗说。现在涌上喉咙的,不像汉药,像某种恶心的婴儿食品。小栗恳求生母带她去车上找药。

车上也没有。

“这是正常的酒精反应,吹吹风就好了。”生母靠在车上,摸出一根烟点燃,放到小栗嘴边,“试试这个!”

小栗躲开那只手:“还是送我去医院吧。”酒吧外的原生植物加重了小栗的症状,她喘不上气,身上更痒了。不能抓,一抓就会停不下来,密密麻麻的丘疹,聚集的红蚂蚁。

“相信我,这点小问题没必要去医院,你们这代人太娇气了!来,吸几口就好了。”

车内的家庭系统响起警报,发射一圈圈圆环,再过十五分钟就十二点了,系统自动开启,未成年人小栗必须告诉系统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否则系统将于三分钟后报警。


生母鄙夷地看了家庭系统一眼:“居然让一个机器来安排生活!什么过敏,什么情绪问题,都是为了控制,为了让我们听话,乖乖地听从他们的安排。这样政府就可以为所欲为。还有这个,”生母拉扯小栗的手环:“用这玩意监控人的情绪,好在他们不满之前就给他们一下。”

“没有医生许可取不下来。”小栗还想说,通过情绪管理,地球减少了暴力事件,人类生活得更和谐了。但现在这种状态,她根本无力同这个女人辩论。她戴上指环,忍着呕吐说:“五分钟后回家。”让母亲或家庭系统送她去医院吧。

一只手搭上小栗的肩膀,像沉重的石头,烟再次贴上小栗的唇:“试试看,真的有用。”

小栗扭动肩膀,甩开生母。


生母自己吸了一口,把剩下的烟扔到地上,用鞋尖踩灭小小的橘红脑袋,“好吧,我送你去医院,不过你得先发一个声明,说你父母虐待你,跟他们脱离关系。”

虐待?这就是生母打的主意?没错,他们不理解她,但不妨碍他们爱她,保护她。

“他们没虐待我。”

“不是你自己说的,他们对你情绪暴力?”

“他们没!虐!待!我!” 也不知这女人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明明说的是气话。

“要发了这个声明我才能送你去医院,不然,我会因拐带儿童罪被起诉。”生母一边解释,一边发动车。


不,不行,那样父母会被家庭部调查,他们的信誉会受损,说不定连弟弟都不能留下。zero会说,虽然我理解你,但无法认同你的做法。

生母重重地唉了一口气,说:“当初,我劝我的玩伴跟我一起走,他说,他就喜欢住一百平米的房子,吃政府配给食物,工作结束后躺在床上玩游戏。他也喜欢政府配给他的虚拟妻子。一旦接受了政府提供的生活模式,这个人就废了!”

一些细碎的液体被风吹来,像海面的水蒸气氤氲到小栗脸上。

车开得飞快,像急着去毁灭什么,在满是石头与坑洞的公路上踉跄。小栗没问生母去哪,医院还是别的游乐场所。那些吃喝玩乐的承诺,突然间变得幼稚可笑。不,她不爱我,我的父母至少会照顾我。

冷汗像消毒药水刺扎皮肤,又痛又痒。家庭系统检测到小栗过敏,再次发出尖啸,小栗拍打车门。


生母急刹车,小栗下车,冲到路边呕吐。

“怎么样?”生母把头转向另一侧,“吐了之后好受些吧?”

“你走吧,我不跟你去了。”小栗喘气。

生母跳下车,掳过小栗的指环,摔到地上,用鞋后的锐角使劲踩了下去:“就这玩意。”敌意汇聚到那张与小栗相似的脸上,“这玩意会毁了你!这是政府的阴谋!他们就是蚁后,希望我们像工蚁那样听话、服从。”

她对弟弟发火也是这样吗?像父亲从海里钓到的变异鱼,长着獠牙的鱼疯狂冲撞着周围的一切,直到咽气。小栗明白父母为什么那样看她了。

手环滑向危险的黑色,这已经不是愤世嫉俗,小栗尽量站得离生母远一点。


生母重重摔上车门,车扭动,碾过一条裂开的地缝,轰鸣着远去。

天边黑沉沉的。

小栗接着吐,把肠胃里的动物尸体全吐了出来,它们和酒精混在一块,散发着恶心的臭气,肠子继续朝外翻卷,却吐不出什么了。

冒险结束了。小栗捡起指环,但系统没声音,也没反应。手环闪着灰色的光。四周一片死寂,小栗蹲在呕吐物旁,把昏沉沉的头靠在膝盖上。

几分钟后,一只手贴上小栗的脸,弟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温暖的手臂环住小栗,形体服漏出几根细长的卷发,扫过她的鼻子。

你怎么在这?小栗抬头,前方停着一辆飞行器,淡淡的白光照亮了飞行器前的父母。母亲拿着注射器,“你生母刚才通知我们,说你过敏了,我们赶过来的。”


小栗承受着发作后的愧疚,伸出手臂,冰凉液体滑入体内,滚烫的皮肤迅速冷却。

手环发出安全、踏实、骄傲的金光,很好,她没有背叛家人。

“韩美娜说你不要我们了。”韩美娜就是弟弟的玩伴。

“她为什么那么说?”小栗心虚地咬唇。

“她说你和我们合不来。”

“那你想我走吗?”

“不,”弟弟犹豫了一下,“当然不。”

“那你干吗老烦我?删掉我的作业?弄坏我的奖杯,还说我越长越丑?”弟弟小时多可爱啊,一岁大时,进她的房间就知道敲门,姐姐,我可以进来吗?

“你从去年起就躲着我。”弟弟长得太快,只比小栗矮半个头,体重已经比小栗重了。

“因为我是女人了。”

“女人?”

小栗顺着弟弟古怪的目光看向自己,她还穿着生母的梦露裙,露出半个刚萌芽的胸,像她今天干的事一样青涩稚嫩。十四年来,她都穿着包裹头部和全身的形体服,从来没露出过这么多皮肤,这并不合适她。


三岁时,小栗和父母一起出海,当她穿着被岩石划破的A型形体服浮上海面时,露出了小腿。父母吓坏了,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他们失控,他们解释了很久,说那片海域本来没有危险,岩石是新洋流带来的,政府没能及时播报,他们以为那儿很安全。直到购买了防护性能更好的B型形体服,全家人才再次出海。

小栗目光下滑,裙摆还粘着砂粒般的呕吐物,复古裙没有自洁功能。

回到家,小栗接到了生母的电话,生母咬着唇出现在立体镜上,“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其实我很喜欢你,虽然你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不受规训,打破常规,与众不同的人。当然,我不是说你不好,我会试着接受真正的你。”

小栗的面颊湿了。


生母伸出双手捂住了鼻子和嘴,一丝哭腔从里面泄出:“对不起,我太着急了,我想培养一个继承人。而冒险对一个企业家来说,是很重要的品质。”

换上形体服,小栗看向母亲,已经十二点了,她还没走。母亲在床边坐下,看上去忧虑重重,“你累了吧?”

小栗看着母亲勉强的笑,心想,这是否意味着她不愿失去我?

母亲用左手摩挲右手,说:“栗,我和你父亲都不擅表达,可能因为我们是匹配对象,太了解对方。而你从小就有惊人的表现天赋,无论爱,还是恨,每次看到你那么激烈地表达,我们都很惊奇。我们的家庭医生说你是艺术家人格,让我们不要过多干涉,让你自己探索,也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


小栗试着靠近母亲,像小时那样贴上她的胸。母亲却往后退了退,说:“我们也和医生讨论了你弟弟,医生说他现在处于挑战权威时期,一般来说,大多数人会选父母,但他选了你,可能因为你是他的完美姐姐。”她低头,十指绞在一起。

小栗咬住唇,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他,以后我尽量克制。”

母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脱口而出的却是:“睡吧。”母亲的手像风拂过小栗的肩膀。

小栗很快睡着了,直到鼻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瘙痒,她打了个喷嚏,朦胧中,指尖大小的微型机器人站在枕头上,是弟弟的机器兔,穿着粉色的形体服。

小栗睁开双眼,发现父母和弟弟都站在她的床前,小栗惊奇地坐了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听着,栗,你得去黑暗心脏找你的生母。”


父亲的眼睛快速眨动着,显得有些不安,他解释道:“政府决定把年满十四,情绪超标的孩子都送去实验室。”不等小栗反应,父亲的鼻孔张大了,看上去有些生气:“我们是完全按照指南来养育你的,匹配有万分之零点三的偏差,个性化教育有千分之零点六八的偏差,但这些都在正常范围值以内,是得到允许的。但是现在,由于一些特殊情况,政府加强了控制,这是不对的,这样做毫无道理。”父亲说,他像是匆忙起来的,没戴帽子,凌乱的发丝在空气中微微颤抖。

母亲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小栗的头,把散落的发丝夹回她的耳后,说:“我们本想让你跟你的生母多接触几次,让你们更熟悉彼此。”

父亲从形体服里摸出一把刀,说:“但是现在没时间了,我们刚接到通知,他们早上七点钟就要来带你走,我们只有两个多小时了。”父亲不知用什么方法弄开了小栗的手环,套到弟弟的手上。


父亲站到门外,母亲把生母的裙子递了过来:“来吧,栗,换好衣服,和你弟弟道别。”

小栗脱下具有定位功能的形体服,换上生母的裙子,弟弟抱紧小栗,小栗也拥抱弟弟,亲吻他长痘的额头。

“走吧。”父亲拉开了弟弟,带着小栗来到屋后:“zero送你去。”

zero?一辆黑色非安全车藏在树影中,比生母那辆车小,四个单薄的轮子镶在㮋圆车身的下方,看上去更不安全。

“这么说,你们都知道?”小栗有些生气。“韩美娜的哥哥被送去了实验室,韩美娜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了。”zero说,他灰白的眼珠在阴影里转动:“我碰巧和她聊过天。”

“你们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先上车,在车上说吧。”zero推开车门,歪了歪头,他也没穿形体服,像是随意套了一件肥厚的罩衫和一条厚实的裤子,像个接受义务教育的人。


小栗坐进狭窄的副驾,母亲把上半身伸进来,抱了抱她,说:“我的孩子。”她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是伤心地看着她。父亲替小栗系好了安全带,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上了,他伸手握紧身侧的母亲。弟弟扑上来亲吻小栗,直到父亲上前,再次拉开他。

古老的安全带把小栗绑在椅子上,像要进行旧式科学实验。一股电流在小栗体内穿过,车发动了。

“我们怎么去?”小栗问。

“我在你那件2000年复古校服上安装了定位,你生母应该把它穿回家了。”zero不太熟练地倒车,小栗转动固定在安全带里的身体,向后看,身后,她住了十四年的房子闪动着海洋般的波光,光线没入上方黑暗的云层。晶莹的深蓝果冻前,父母的蓝色形体服和弟弟的粉色形体服越来越小,他们最后只有机器兔那么大。小栗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泪水涌出,眼前的景物分裂,一片叠加于另一片,无数宇宙在同一时间爆炸。


车象坏掉一条腿的机器人,歪歪扭扭地驶离了水晶宫殿,驶离了玻璃与钢筋的城堡,驶向黑暗心脏。zero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中响起:“自从听了韩美娜哥哥的故事后,我就开始担心你,但你父母看上去太一本正经了,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们。直到两周前,你父亲主动找到我,说他不小心看到了我的病历,发现我也是艺术家人格。”看着小栗吃惊的样子,zero轻轻转动方向盘,车继续向前行驶,“我父母从小就训练我克制情绪。”那是对和善的高个夫妇,每次小栗去,zero的父亲总是端来奶味螺旋酥招待她,“那时我才知道,你父母看上去很镇定,其实处于极度焦虑中,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作为实验室管理人员,你父亲虽然不负责情绪超标方面的试验,但能听到更多传闻。”

怪不得她每次情绪超标,他们都惊恐地看着她,原来不是怕她发作,而是怕政府带走她。


“过一会儿,你就发表一份声明,说你父母对你实施情绪暴力,请求脱离监护关系。”汽车颠簸,zero的声音也跟着起伏。

“那他们会不会失去我弟弟的监护权?”

“就算失去,也只有三个月,如果他们表现正常,观察期甚至更短。当然,这需要你弟弟的配合。”zero看了小栗一眼,猜到了她的想法,“不告诉你是怕你太冲动,可能不去愿意去见你的生母。他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小栗习惯性地看手环,才发现什么都没了,没有手环,没有镇定剂,没有家庭系统,没有防护服,从此以后,她要学会孤身一人面对世界,学会和那个不怎么靠谱的生母相处,她扯了扯身上的裙子,说:“zero,你回去后不会有事吧?”

zero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走。”

“为什么?”


“你父亲说的特殊情况,是指几个月前,一些情绪超标的人逃离了政府实验室,逃进了黑暗心脏。否则,你觉得你父亲怎么会不小心看到我的病历?我猜我也在政府名单上。”zero一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握住小栗:“一切都会好的。”他的手指细长柔软,手心发烫。

汽车恶狠狠地颠簸,zero连忙把手放回驾驶盘,小心地注视前方,光线幽暗,只能看到车灯照亮的一小段路,更远的地方则灰蒙蒙的。zero的眼睛就像母亲培育的蓝色牵牛花的花心,比外面的车灯更亮。小栗微笑,想到父母和弟弟,心里又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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