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默 画|马桶

1990年代,我国经济飞速发展,国有企业改革带来下岗潮。时代的巨轮碾过,

我父亲从长沙毛巾厂下岗了。

那段时间父亲抽烟几乎不用打火机,因为一根烟快抽完的时候他会马上续上,忧愁随着烟雾被吞吐,又跟着烟头一起塞满了烟灰缸。

北京正值地铁扩建时期,遍地是工地,父亲的朋友撺掇他一起去做工地上的盒饭生意。我爷(ya2)本就是能吃苦霸得蛮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没做思考就应承下来。

我爷打点好了一切,随时准备北上了。这天,他第一次用对大人的口吻跟我说话:“小狗,爸爸要去北京工作,这段时间你住爹爹(dia1)娭毑家里,不久之后爸爸就回来了。”

我想说爸爸你放心,我会在爹爹娭毑屋里听话的,但是话还没来得及讲,眼泪先流了下来。我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抖动,肩膀一耸一耸,要讲的话也变成了哇哇的哭声。

我的眼泪像倾泻的洪水,又像未被察觉的暴雨,一旦开始就很难终止。我爷仍然是那样,很难从脸上读到他的情绪,他等我哭累了,说:“答应爸爸,你去了北京以后成绩只许提高,不许下降。”

我顿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庆祝,扎到我爷的怀里,鼻涕眼泪一下就被厚实胸膛的热气捂干了。

记得出发的那天很热,我坐在行李箱上望着长沙火车站的火炬,指着它对我爷说:“爸爸你看,好大的辣椒哦。”我爷退掉了硬座车票,找铁路上的朋友搞了两张硬卧票,我正式成为了一名漂二代。

很快我们就在鼓楼大街附近的胡同安顿下来,北二环德胜门一直往南到什刹海就是鼓楼大街,银锭桥、南锣鼓巷、鼓楼等著名的景点都扎堆在这附近。

我们住在胡同里的大杂院,我和爸爸有一间约20平米的房间,房东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子骨却很硬朗。她很少出门,也很少与我们交流,但永远把自己拾掇得很精致,整个人看起来有一股清冷的气质。她一生未嫁,记得大家都叫她敖小姐。

很快我就在附近的小学插班了。

入学的前一天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早上起床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赶到教室时同学们都已经入座,讲台上站着班主任和一位女同学,我一下子觉得时间慢了下来,我觉得她好清澈,眼睛里装得下一汪湖水。我想我一定要带她去一趟烈士公园,指着洒在年嘉湖面的波光说:“你看,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她也是转学过来的,老师正让她介绍自己。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操着南方口音说:“我叫鲍雅慈,来自台湾。”

整间教室哄堂大笑,龅牙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好像看到年嘉湖汹涌的波涛就要推倒岸上的白塔,急忙冲上讲台说我也要做自我介绍。

“我叫狗bie,你们可能听不懂,普通话就是狗屄的意思,我来自弗兰残萨。”

他们笑得更欢了,龅牙齿啼笑皆非地望着一脸得意的我,小声对我说“谢谢”。

开学第一天我收获了第一个朋友、罚站一节课和我爷的一顿毒打。

龅牙齿住在我家相邻的胡同,每天一起放学回家。如果回来得早,敖小姐会奖励我一颗糖,我攒到两颗就会在上学的路上和龅牙齿分享。她母亲工作忙,她间常在我家吃晚饭。多年后,她总说我爷搞的饭菜太辣,害她吃不下饭导致长不高。

那时候太小,记不得许多事情,只记得龅牙齿爱哭,爱生气。她买了新的绿色裙子,在我面前转一圈,裙摆摇曳带起好闻的洗衣粉味,问我:“好看吗?”

我说:“丑爆了,裙子罩在你身上像颗油麦菜,两粒大门牙就是两颗大蒜子,正好一盘菜。”


龅牙齿一连几天都没有理我。

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北京的那段时期我从未有过乡愁。印象里父亲总是问我想不想家,我只觉得奇怪,我以为我们的家就是那一方20平小小的房间,足够装得下我换下的乳牙。

这天是周末,我带龅牙齿去后海买糖葫芦吃。胧月挂在夜空,像害羞的姑娘披了一层薄纱。我们沿着岸边走,鞋底舔着地面,我说:“你知道吗,后海里面有一条好大的鲨鱼,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

我尽力把臂展伸到最大比划:“大概有这么大。”

龅牙齿真的信了,说:“我怕。”

我说:“那么你走外面,我靠湖边走,这样大鲨鱼要吃也是先吃掉我。”

她牵起我的手,说:“我会拉住你的。”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我手上的糖葫芦忘记了吃,融化成了糖水滴流进后海。我心想:大鲨鱼吃掉我的糖葫芦就不要吃人了。

龅牙齿告诉我下周末她过生日,让我不要忘记。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龅牙齿的妈妈带我们去王府井吃牛排。西装笔挺的服务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问我:“您的牛排要煎几成熟?”

我说:“随便,多放点孜然辣椒。”

端上桌的牛排滋滋作响,我准备大快朵颐,看着手里的刀叉,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愣是不知道怎么下手。龅牙齿跟服务员说:“给我一双筷子吧。”又问我:“你也要筷子吗?”

我说:“你今天的新裙子真的很好看,比卡布达的盔甲还好看。”

吹蜡烛许愿的时候龅牙齿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又很快吹灭了蜡烛。我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问她许了什么愿。

龅牙齿说:“去年香港回归了,我希望我们台湾也能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


我不解道:哪里有人会许这样的愿望?

龅牙齿正视着我说:“小狗,我希望长大以后嫁给你,好不好?”她想了想又说:“我不太能吃辣,现在就开始吃一点点,等我长大以后就很能吃辣啦。”

那是我和龅牙齿吃的最后一顿饭。她母亲在台商公司上班,是外派到北京来的,眼下又要换到另一个城市工作。我们保持书信联系,见字如面好像也不曾分开过。我陆续收到来自郑州、青岛、广州的来信,也仿佛随着龅牙齿走过了这许多地方。

后来我也离开北京回到了长沙,时常会梦见敖小姐坐在院子里摇着蒲扇给我一块糖,然后便再也没有言语。我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北京还是童年的时光,直到我的北正街变成了黄兴北路,我忽然明白过来,童年是梦里敖小姐给的糖,越嚼越甜。

我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也跟所有人一样工作,结婚。

婚礼那天我的新娘梨花带雨地对我说:“小狗,我今天的裙子真好看。我也终于能吃辣了。”


作者——李默

开福区最后的嬉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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