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繁花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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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心不能尽情畅谈，胡歌特地将采访挪到拍摄第二天的晚上，一个完全没有干扰的时间。他轻声细语地讲了很多，叙述如自由延伸的海岸线那么漫长，说到孩童时期的恐惧和不安、推广环保中的焦虑，贯穿了整个人生对死亡的思考，还有，这几年自己心理变化的过程，表达真诚、细腻，毫不隐瞒自己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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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在浙江金塘的海边。《一路前行》第二季的水獭篇，以一段田野调查开启话题。胡歌伸手拦下两个路人，问：“能耽搁你们一分钟时间，问个问题吗？”对面的女性抬头看了看，几秒钟后，爆发出穿透性的尖叫，“啊，你是那个演《伪装者》的，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电视剧啊。”胡歌笑着点头，不忘推进刚才的问题，问她们有没有在金塘看到过水獭。对方完全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一左一右挽住胡歌胳膊求合影，脸上写满追星的喜悦。

《一路前行》是胡歌参加的第一个真人类纪实节目。此前，他拒绝过很多递过来的橄榄枝。“各种各样的节目都找过我，我坚持说，我不做。主要是觉得不太适合，我不知道该在这种真人秀里做什么。但科普是不一样的，平台对科普来说，是特别有力量的传播方式。”平台对胡歌的加入寄予厚望，对节目提出“话题性”和“娱乐性”的具体要求。而他本人，更关心环保和科普在节目中呈现的专业度。一开始，导演秦博和胡歌打算两手都抓，但很快发现，两种元素都保留的结果，是两头都做不到极致。“喜欢科普类节目的观众会错过；综艺辐射的观众，他们实际看到的，和期待又会有一些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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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胡歌和秦博选择在第一季的《一路前行》中开拓一条其他人没走过的路：让明星身份，成为胡歌切入环保议题的一枚探针，以他的特殊视角，扫视其他人不曾留意到的角落，并将之呈现出来。在可可西里，胡歌与巡护员讨论“如果我不是明星，我能不能进无人区拍摄“”如果普通人不能进，那我也不去”；节目中胡歌甚至还亲手演示处理粪便的整个过程。这些充满了反差感的议题，固然有“话题性”设置，但更多的，传达出了胡歌在环保方面的理念，他在过去10年行走与交流中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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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生日，胡歌收到一份来自工作人员孩子的礼物。手制的画板以时钟为主题，钟面用12条鱼作刻度，顺时针1点钟画了一条健康的鱼，时间越往后，缠绕在鱼身上的垃圾越多，渐渐看不见流畅优雅的鱼身。孩子告诉胡歌，自己每期都看《一路前行》，被海南深受海洋垃圾污染的鱼类触动。他制作这个钟，是希望时间倒转，让海里的鱼回到最初健康的状态。

“这件事让我很感动。对某些人而言，它或许就是个娱乐节目，用来做消遣。我没办法改变他们的观点。但对于这个孩子，以及另一些人，它是接触到环保知识的学习机会。哪怕有一个人看到，我们做，就有意义。”这让人想起了胡歌在测量雪线的路上，被困在暴风雨中的悬崖上，别人问他到底要干吗，他回答说，很多事情不需要去想目的，做了就有它的意义，有时候想太多，反而永远不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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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这一因果链条，最初的一环，指向遥远的沱沱河。

2013年，绿色江河NGO邀请胡歌担任“守护斑头雁”形象大使，他随队前往青海三江源参加环保活动。喝长江水长大的上海小孩，第一次看到母亲河源头。高原空气稀薄，在抵达临界点的那一刻，感官被推上了极致：雪山巍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阳光照射在蜿蜒的江面上，和天空、雪顶连成片，一切都在闪闪发光。“面对真正的大自然伟力，很难不震撼。”胡歌没忍住，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心中充满了纯粹的情感。他当时就对绿色江河的创始人杨欣说，想为母亲河做点什么，哪怕是和其他志愿者做一样的事情也没关系。

“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托大了，好多事我干不了，做环保志愿者也需要相当的门槛。比方说，动物研究人员去了那样的环境，有很多科研工作要做，要去搜集信息。我专业不对口，只能做最基本的一些辅助的工作。”在科研人员架设红外相机的时候，胡歌帮着他们拌水泥，打桩子，背着太阳能电池板爬山。实在没有事可做，他就去江边捡垃圾。杨欣觉得，不如提醒他往自己擅长的方向去使力，环保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宣传。胡歌开始深入地思考这个问题，宣传，不仅仅是发一条微博，喊一嗓子的事。他每年夏天去青海志愿服务，深知一路漫长的路途和高原反应，会把大多数有热情的人挡在门外。“10年前，要跟环保这件事挂钩，你得历经千辛万苦。从上海坐飞机到青海，转机去格尔木，还要再坐8个多小时车进高原，才能到目的地。”前往条件艰苦的地方做志愿者，固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大多数人活在城市里，不可能奢侈地从一年时间里拨出三个月，专门做环保这一件事。胡歌觉得，与其空口喊话，不如想办法改变人的认知，环保应该要主动走入人们的生活，变成一种日常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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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一路前行》第二季的时候，胡歌主动联系了科普up主“无穷小亮”张辰亮。几年前他为B站纪录片配音时，关注了小亮老师，一直在follow，对方在科普中流露出的那种新鲜感和趣味性，在年轻人中间影响力很大。“这几年，参与环保的主力在变化。我去山水的工作站做志愿者，发现不管在编工作人员，还是路上的志愿者，都特别年轻。从前认识的环保人士，像是杨老师他们，年纪大的比较多。现在，环保主力军越来越年轻化，而且专业化。”在第二季《一路前行》中，胡歌和张辰亮将目光更多地倾注在年轻的主力军身上，观察他们如何身体力行：在金塘拍水獭纪录片的吴沛和袁单炜，本职工作是安防设备，因为总是跟摄像头打交道，吴沛喜欢上了野生动物纪录片，每个周末蹲守水獭。嘉塘草原工作站的负责人熙尔，和90后的爱人一起留在草原，成家了，也扎根了。

现代人有现代人的环保修行，“年轻人不会再把环保看成是一件好像很了不起的事情，他们有越来越多生活化的方式参与，外卖少点一份餐具，网购多捐赠一份绿色，都可以做环保。”在年轻人的故事里，胡歌找到了一直在思索的答案：投身于自然，快乐地生活。只有做环保能给人的生活带来快乐，大家才会喜欢。喜欢了，才会主动去保护。越关注，越保护，越能带来生活的幸福感，这才是良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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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死亡”的话题，是胡歌主动提出来的。契机是我们谈到了年龄。

他刚过40岁，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如果要用四季来划分人生，现阶段正是炽热的夏季尾声，繁花未谢。谈论寒冬，为时过早。胡歌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40岁已经进入人生倒计时了。早早做准备，是非常必要的，不要真到了那一刻，猝不及防，然后又有很多遗憾，原来人生有好多事都没干成。”

胡歌记得，自己第一次严肃地思考死亡，还是小学二年级。那个时候，学校里有自然常识课，老师在讲台上向他们解释宇宙、空间和时间的集合。他第一次知道宇宙无穷大人无穷小，宇宙存在的时间无限长，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极其短暂。这些概念，给胡歌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冲击。“就特别害怕死亡。对死充满了恐惧，想到生出来之前我对世界一无所知，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就害怕死的那一天，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的状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过不去这个坎，甚至害怕晚上睡觉，因为睡着的状态跟死了很像，什么都不知道。“我从小就养成了睡觉前会各种胡思乱想的习惯，导致我现在睡眠也不好，入睡困难，它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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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时刻，出现在2012年。车祸发生后的第6年，胡歌加入赖声川的话剧《如梦之梦》。冬天的798大仓库里，胡歌和其他演员一起排练，大家绕着环形舞台跑圈，一圈又一圈，像是轮回，又像是循环。他演5号病人，顶着不同的名字，走过好几轮生死，从故事的当局者，慢慢变成观察者，慢慢又成为觉察者。

那是胡歌内心脆弱的一个时期，但恰恰是直面了脆弱，才会生出叩问答案的勇气。“我十分感谢赖老师和《如梦之梦》，让我看待死亡有了新的认识。或许人生没有一个所谓的起点和终点，生命的结束也并不代表一切都消失了。哪怕一切都消失了，也没关系。离开前的那一刻，如果我回想这一生，没有留下任何遗憾，那生命是有意义的，我能够坦然地去面对死亡。”

人生过半，胡歌大方地谈论死亡，并享受这种思考。他说，当你心里有了确定答案，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走的时候该拿什么，什么是可以舍弃的，它会驱散很多烦恼。在生死的尺度下，许多浮沉在生活表面的欲望，由欲望带来的种种不甘、渴望、悔恨、嫉妒的情绪，都会像海浪翻起的泡沫一样湮灭。“当你跳出目前的生活，从人生的最后一刻去想，为什么我走到了这里，我心里好坏的标准是什么，我有没有这个必要花毕生的精力去追求这一个东西？大多数的烦恼，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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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胡歌并不经常和人分享内心关于“死亡”的看法，甚至会刻意躲开话题。因为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非常避讳谈论死亡，觉得不吉利。汉语里的“避”本身就暗示了慌张的情绪。但死亡又是每个人无法躲开的议题，尤其是中年之后，无可避免，扑面而来，“不仅要面对自己的死亡，还有亲人朋友离开，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词语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频率，只会越来越高。”

胡歌说，如果时光机真的存在，他想要两次告别的机会：一次，把指针调回到2019年，母亲离世前一天，弥补他没有赶上见她最后一面的遗憾。“真的回到那个当下了，我可能又是乱的，又是慌张的。我不可能像现在这么淡定，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还有一次，他想去未来，到最后一天自己病床前看看，像5号病人那样，目送自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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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离世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胡歌觉得自己已经能坦然地面对“死亡”这件事了，不再有恐惧和不安。直到2023年，女儿小茉莉出生，豆腐块一样的小人儿躺在胡歌怀里，手脚软软的，他心里突然又涌出爱的欲望，“感觉我时间不够用了，怎么我不在的时候，她突然会走路了，会说词了，会说句子了。我想再多活几年，想能够多陪伴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今年过年，胡歌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在家过年。好几年没有在家守岁，今年除夕他想和家里人吃一顿安安静静的团圆饭，把欠他们的时间补回来。走过山，走过海，看过天地辽阔、春夏秋冬，人生最温暖的落脚处，还是家里一张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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