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当人们来到天边这座城时,就进入了卡尔维诺的叙事:‘每当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去。’”这是一位城市规划师眼中的伊宁。在李昊的《小地方》中,这位城市规划师、漫游者重新审视了这些易被忽视的“小地方”。他认为在主流的镜头之外,“小地方”保持着一种不被代表与概括的真实。


本文经出版授权选自《小地方》,李昊 著,饕书客|陕西人民出版社 2024年9月。

伊宁是一个梦境。

有一年6月,我有机会前往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的霍尔果斯参加活动。我们经伊宁转机,得以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一睹其芳容。作为走遍各地的城市设计师,我心中有着诸多理想城市的标杆,对于现实中城市的评价有时难免刻薄。对于伊宁,我却无法不赞美。

伊犁州首府伊宁,不是新疆最大、最繁华的城市,但很有可能是最美、最有格调的城市。在历史上,多民族于此交融,中华与中亚文明在此交汇。到近代,从欧洲一路前来的俄罗斯人又带来了现代都市文明。直到今天,伊宁市的斯大林大道等路名还记录着城市的外来元素。各路商贾、文人雅士汇聚在伊犁河谷,都市的繁荣就此产生,流光溢彩的城市史就此开启。即便在今天看来,伊宁依然有着“老钱”的底气。以写作西北边疆而著名的作家周涛,在《伊犁秋天的札记》里这样描绘“伊宁范儿”:“我到伊犁来过三次,每次都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这不是伊犁的自然所传达的,伊犁的自然环境永远有着它刚健的妩媚;也不是伊犁的风俗所赋予的,伊犁的风俗民情是全中国最有味儿、最鲜明也是最幽深的。某种异样的冰冷和温暖,是伊犁州府所在地的伊宁社会散发出来的、像气味一样无法看清的面部表情。这里含有风景这边独好的骄傲和自负,也带着边陲重镇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再以为然的轻漠......”


《伊犁秋天的札记》,作者: 周涛,花城出版社 2016年12月。

狭义的“伊犁”特指伊宁这座城。这座城市有着十足的底气,向世人诉说新疆的厚重历史。自西汉设立西域都护府以降,伊宁一直是控扼全疆、融通西北的重镇。从唐代的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到元代察合台汗国的“亦力把里”,直至清代设置的伊犁九城,伊宁长期作为新疆地区的军事政治中心,始终是天山以北各路英雄豪杰与商贾名士们最大的舞台。清末,随着西北边界的收缩,伊宁逐步经历了从新疆中心到边缘的变迁。随后行政中心的迁移,更是让城市脱离庙堂的光环,转而拥抱生活的诗意。这样的“老钱”型城市变迁的案例不胜枚举,比如俄罗斯的圣彼得堡和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和新疆的其他城市相比,伊宁具有个性鲜明的魅力。

本地作家张惜妍在《远方有座城》里这么写道:“很多人从王蒙先生的作品里,知道了伊犁河、沙枣花、白杨、葡萄、苹果、小花帽、冬不拉等元素,将它们融合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伊宁概念’。”这样的融合共生的“伊宁概念”,在城市的空间肌里上则表现为拼贴与融合:不同时期、不同特点的街区和谐共生,历史与现代有机融合。城市各个区域特色各异,以马赛克般的形式展现出城市文化的多样性。


“伊犁蓝”是伊宁老城区最具代表性的风貌。本文作者李昊摄。

呈喇叭形的伊犁河谷,是大西洋水汽向欧亚大陆腹地扩散的终点。河谷中的赛里木湖有一个别称——“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泪”。湿润的气候使得这里河网密布,伊宁因水而兴起,整个城市的骨架沿着伊犁河有机生长起来。而清代在此修建的宁远城,则为城市因水而生的骨架上增加了方形的轮廓以及十字大街。

在色彩斑斓的城市马赛克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一片六角形的街区。这是20世纪30年代由德国工程师瓦斯里规划设计的六星街,这种规划理念和霍华德的田园城市模型不谋而合。当时新疆实行六大政策:反帝、亲苏、民平(民族平等)、和平、建设、清廉。这片呈六角星形状的街区就被称作“六大政策街”。这片将源自欧洲规划理论的放射形路网与我国传统的院落组合形成的街区具有独特的魅力。在这样中西合璧的街坊之中漫步,能很容易地感受到城市别样的个性。在放射状道路上,似乎依稀能看到英国莱奇沃思那样的田园城市风貌;在名人故居前,历史仿佛重现眼前。

如今的六星街区仿佛是城市的公共艺术展示中心,向来往的人们展示着绚丽的民居和鲜活的民俗生活。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像是一个小花园,但又与南疆不同,普遍融入了俄罗斯建筑的元素,有着俄式的坡屋顶和窗棱,而汉族的四合院也融入了本地民族的风情。建筑和装饰都采用蓝、绿、红等各种鲜艳的色彩,饱和度高,又异常和谐。你会惊叹于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色彩大师:天哪,怎么能调和出这样绚丽多彩的颜色!房屋颜色是如此之纯净,住在这里的人

们,仿佛生活在童话中一样。

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就是房屋普遍采用蓝色的外墙。大片蓝色的墙体,会让人觉得似乎来到了摩洛哥的蓝色之城舍夫沙万,也会让人联想到一部我国台湾地区电影的名字:《蓝色大门》。蓝色的墙和这里蓝色的天空一样纯净,有时候甚至让人分不清,它们共同构成了魅力无穷的“伊犁蓝”。或许建造者原本就想将两者融为一体,使得在老城漫步如同在天空中行走一般,人的心情也敞亮起来。


电影《蓝色大门》剧照。

伊宁一直是天山北麓的门户和枢纽,见证了新疆13个世居民族的形成。如今这里汇聚了维吾尔、汉、哈萨克、回、锡伯等37个民族,整个城市就是多民族文化的露天博物馆。在六星街上,各种民族的元素让人目不暇接。举目望去,满大街都是古力娜扎、迪丽热巴和佟丽娅的海报,锡伯族因佟丽娅而提升了知名度,而伊犁正是锡伯族的故乡。穿过维吾尔族的餐厅,能看到哈萨克族的马具店;顺着钟声望去,东正教堂的十字架远远地出现在天际线;转过身去,刚出炉的俄式大列巴已摆在面包店外;塔塔尔族的服装店和中亚风格的乌孜别克族的冰淇淋店相邻;一位回族的大妈刚用维吾尔语和她的塔吉克族店员交代完工作,接着就用标准的普通话招呼你去就餐。这时你可能听到不知谁家飘出的手风琴声,悠长的旋律仿佛西伯利亚丛林吹来的一阵风。多样的民族就像这里五颜六色的民居一样,共同组成了多元文化的拼盘。

另一片颇具特色的老城区则是已被开辟为原生态文化旅游景区的喀赞其街区。“喀赞其”在维吾尔语中的意思是“铸锅为业的人”。明末清初,蒙古准噶尔部称雄天山南北,伊宁不仅是准噶尔部的核心,也是漠西蒙古四部(准噶尔、和硕特、杜尔伯特、土尔扈特)会宗之地,被誉为“西陲一大都会”。当时大量世居南疆的维吾尔族人迁居到伊宁。这些人大部分从事传统手工业,特别是以铸锅见长,所以“喀赞其”被用来指代这里的维吾尔族居民。数百年来,伊宁的维吾尔族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如今这里保存了大量传统民居,居民未曾改变富有浓郁地方特色的生活方式。你可以在街头巷尾感受到民俗传统和节庆文化,铁器制作、制靴、维吾尔刺绣以及十二木卡姆艺术等民间技艺依然在这里生生不息。

在老城区漫步,不需要沿着固定的路线,也没有非去不可的景点。随便找一个小巷子进去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不少民居已成为游客接待点,可以进去参观。维吾尔族大妈会递给你一个冰淇淋,并邀请你进入院子。院里设有土炕,是休息和就餐的地方。院子里栽有各色花卉、葡萄和果树,院墙上挂着精美的壁毯,前廊的石膏雕花华美异常。整个院落华丽、美观且干净,仿佛艺术品一般精致。多民族的融合也体现在这里丰富多彩的建筑上。街区入口处的回族大寺的基本形式为来自中原的传统木构,但是造型细节又不乏伊斯兰文化特点。乌孜别克清真寺则将中亚风格与拜占庭风格完美融合。这里大街曲折,小巷密布,如同蛛网一般。漫步其中,时不时会有迷失在中东和小亚细亚那些古老城邦中的感觉。不用担心迷路,随便找个路边的椅子坐下,可以发一个下午呆。你会发现还有许多的老人、孩子、男人和女人也都静静地坐在树荫下、花丛旁,悠闲地享受着生活。时光仿佛静止了一般。

街边、家家户户门口、院子的角落,无处无花:郁金香、海棠、紫丁香、榆叶梅、连翘、樱花、玫瑰、鸡冠花......,连果树的花朵如苹果花、石榴花和杏花也来争芳斗艳。于是这里的任何时节都色彩缤纷,花香浓郁沁人肺腑,城市也明媚起来。入夏后,这里是月季的海洋。粉红的月季和蓝色的院墙彼此映衬,是家家户户的标配。王尔德有名句曰:“一件艺术品就像一朵花一样无用。”反过来说,花朵也就像艺术品一样美好且无价。这座城中,有成千上万个名叫“古丽”的女性,这个意为“花朵”的词也是城市的另一个名字——“古丽斯坦”(花城)。

街区的魅力也藏于树荫之中。炎炎夏日,站在太阳下会被晒得脱皮,一旦进入树荫中便凉爽异常。光晕的斑点打在墙上、路上,和人们的身上,随风晃动,变幻出光阴无常。日光与阴翳互相雕琢着对方的轮廓,记录着四时的更替与藤蔓的变换。

小巷子两侧都是各家种植的果树。春天的花期过去,便迎来了果子成熟的时节。苹果、桑葚等各种水果压满枝头。能看到居民们慵懒地走出家门,随意采摘些果子,就能为悠闲的下午茶搭配上小食。尽管如此,果子还是供大于求,经常看到不少果子掉落地上,被鸟儿捡食,或者慢慢回归大地。


寻常院落里的丰富色彩。本文作者李昊摄。

我参观了一户维吾尔族人家,这户人家的庭院里搭着葡萄架,绿树成荫,幽静清新。房屋为20世纪20年代建造的俄罗斯式建筑,院内除了住房外,还有凉亭、厨房、库房等,像是欧洲别墅。房屋的窗框、门楣等细部雕刻着各种精美的花卉图案,色彩浓郁鲜亮。院墙与院门也色彩明丽,与门外的绿树和流水共同构成了都市田园。

“天太热了,你应该去伊犁河边逛逛。”在街边公园里,两个小姑娘对我说。她们一个是东乡族,一个是维吾尔族。她们口中的伊犁河,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也是城市浪漫之所在。每到黄昏日落时,都会有少数民族的男女在河边举行婚礼庆典。大家围着新婚夫妇翩翩起舞,欢乐也洋溢在夕阳里。

只是时差总是让我有错乱之感,内地临近半夜时,这里才接近黄昏。于是我先去了汉人街寻找小吃,把伊犁河的行程留给后面。小吃街是城市烟火气息的中心。你能在此轻易地将当地特色美食一网打尽。自制饮料、酸奶一块钱一杯,西瓜、哈密瓜一块钱一块,小吃两三块钱一份。摊位连着摊位,看上去永无尽头,再挑剔的美食家也很难空手而归,市民也因此鼓腹含和。有趣的是,这里很少有打包带走的人。大家都是买了小吃就围坐在小摊旁,几个陌生人也可以临时凑成一桌。生活就像是不彩排的情景剧,就这样即兴而随意地展开。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紧不慢的生活气息。这种气息像往昔许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在流水线般的造城运动中,在地产开发和资本运作中,已经逐渐萎缩、消散。除去豪车、奢侈品和豪宅带来的物质刺激,大城市的人们或许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日常生活带来的幸福感了。以前有歌曲这样唱:“到底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在城市化的狂飙中,我们被改变了太多。

幸好在伊宁,我们又重新找到了这种生活的氛围。城市的幸福感本就源自这种生活气息,以及由此派生出的朴素的快乐。新疆作家阿拉提·阿斯木写道:“一个伊犁人,要在美好的年龄段里学会享受伊犁,享受伊犁的地理,享受日子和自然风光,享受多种文化的绚烂和刺激,享受从多种语言派生出来的生活方式,享受不同民族固有的浪漫和美好,享受和各族朋友在一起时的那种快活和潇洒。”城市是生活方式与空间场所交织出的诗歌,只有赤忱地热爱生活,与空间形成共情,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梦想之城。遥远的伊宁,一直在为我们编织着绮丽的梦。

夏日的夜晚,城市告别了白天的炽热,入夜的微风清凉、柔和。萨塔尔、库布孜、东布尔等各式乐器响起,街边广场上的麦西热甫点燃人们的欢乐。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如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它们乘着魔毯,御波斯高原的风而行,来到七河流域,来到这里。伊犁河在夜色中静谧地流淌,城市的火光映在河水中,倒影星星点点,像是在与星空默默地对话。

从来没有一座城能有这么柔软的梦境,人们聚集在一起,追寻记忆里模糊的欲望。或许只有海市蜃楼的幻象,才能抚慰城市人荒芜的心灵。当人们来到天边这座城时,就进入了卡尔维诺的叙事:“每当抵达一个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的过去。”等到黎明破晓时,天幕慢慢变得蔚蓝如洗,正如那满城浸染的伊犁蓝。在这之前,银河的星光,纷纷洒洒,都落了下来。

作者/李昊

摘编/李永博

导语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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