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前的槐花又开了。我蹲在青石板上捡落花,妞妞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把手心里攥得温热的槐花往我嘴里塞,咯咯笑着说,“妈妈吃星星!”
这场景,恍惚间,重叠了三十年前的画面。那时母亲总爱在槐树下腌雪里蕻,粗陶坛子挨着树根摆成一排。我趁她转身舀水的空当,偷吃刚拌好的萝卜干,咸得直跳脚。
父亲从田埂上扛着锄头回来,老远就笑,“馋猫,又咸到了吧?”惊起一树麻雀扑棱棱地飞,抖落的枯叶如只只蝴蝶飞过整个童年。
前日帮母亲收拾阁楼,尘封的樟木箱里躺着我的红领巾,褪成淡淡的藕荷色。底下压着一本泛黄的作业簿,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家乡有座馒头山,春天开满映山红。”
母亲凑过来看,银丝蹭着纸页沙沙响,“你爸每回上山砍柴,总要摘把野花插在冲担头的柴禾上。”
窗外的稻场空荡荡的。记得那年归乡,场上晒着新打的稻谷,金毯似的。六十岁的父亲非要顶着烈日扬谷,木锨挥起道道弧线,秕谷纷纷扬扬飘成薄雾。
他别在腰间的蓝布汗巾,被风鼓起来,像一面褪色的旗。
灶屋里飘出焦香。母亲在铁锅里炕馒头片,焦壳偎着锅沿,滋滋冒着油花。我往灶膛添柴火,火光把墙上的斑驳映得忽明忽暗。
妞妞举着竹蜻蜓闯进来,发梢沾着稻草末,活脱脱我当年的模样。母亲撩起围裙给她擦脸,絮叨着,“慢些跑,当心摔。”
后山的竹林还是老脾气。微雨刚过,笋尖顶开腐叶探出头,像大地伸出的手指。我教妞妞辨认毛笋和雷笋,她却盯着竹节上的蜗牛壳出神。
“这是蜗牛的房子吗?”她仰起脸问。我忽然想起城里,“我们家”的飘窗,养的多肉总也活不长久。
炊烟初起,父亲拎着竹篮从菜园回来。水灵灵的莴苣叶上趴着七星瓢虫,紫茄子的蒂把还淌着汁液。他蹲在井边洗菜,脊背弯成虾米。
多年前那个能把石磙扛过肩的汉子,如今连舀水的葫芦瓢都端不稳了。
晚饭后陪母亲散步,路边的狗尾巴草挠着裤脚。远处高速路的灯光流成银河,却照不亮脚下这条蚯蚓似的小路。
母亲指着月光下的水田说,“你小时候在这儿迷过路,坐在田埂上哭了好半天。”晚风送来田野特有的气息,恍惚还是旧时味道。
前年父亲住院,我在病房守了七天七夜。他醒来的头句话,竟是惦记地头的花生该收了。
出院时医生叮嘱静养,他却偷偷把拐杖藏在门后,拄着锄头当第三只脚。母亲抹着眼泪骂他犟。
昨夜暴雨,瓦楞上淌下瀑布。妞妞蜷在我怀里听雷声,忽然问:“外婆家的房子会唱歌吗?”
我想起从前漏雨的屋檐下,母亲用搪瓷盆接水,叮叮咚咚敲出即兴的曲。此刻老屋在雨幕中沉默如舟,载着三代人的悲欢浮沉。
今早收拾返程行李,母亲往后备箱塞晒干的艾草,“夜里枕着,不失眠。”
父亲蹲在门口抽烟,火星明灭间忽然说,“明天集上有土鸡,你喜欢的。”我知道这是老人家的挽留,像土地挽留将熟的稻穗,像河床挽留奔走的河水。
引擎启动,老槐树渐渐缩成绿点,父母的身影融进苍茫山色。妞妞突然举起攥了一路的小拳头——掌心躺着颗圆润的鹅卵石,屋后溪边捡的。
“这是外婆送我的宝石。”她说。
后视镜中,故乡已化作苍色剪影。那些嵌在瓦缝里的往事,那些揉进槐花里的牵挂,此刻都化作血脉里的奔流,随着车轮的节奏,咚咚,咚咚……
走得再远,也不过是故乡放飞的风筝,那根线始终系在门前的老槐树上,系在母亲浅蓝色的围裙里,系在父亲忽明忽暗的烟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