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即建筑,建筑是生活的镜子”,是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的话。在香港西九文化区的M+博物馆举办这位建筑大师的首个回顾展时,策展人便借用了这句话,将展览命名为“贝聿铭:人生如建筑”。
乍听之下,对于一位活了102岁、取得如此成功的世界级大师来说,这个展名缺少了一点新意,引不起人太多的兴趣。对我这样一个纯粹的外行来说,更是如此。细想起来,这种“没有兴趣”,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这句话,更多是来自两个不自觉的印象。一是,对于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到如今的中国社会发展的人来说,“人生”也罢,“建筑”也好,总免不了将它们构想为四平八稳、无风无雨的安全之所。毕竟,这是大多数人多年苦读和奋斗的终极目标。如此一来,它们彼此间的类似,近乎理所当然。二是,这些年来,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和更新,并未让人积累下对建筑和建筑师的好印象。好的建筑规划,或许也还有吧。但充斥在普通人生活中的却是复制复制再复制的平庸之作。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往往是那些匪夷所思的年度十大最丑建筑。
正是这两个潜在的印象打底,加之过去“瞻仰”香山饭店和苏州博物馆的经验,以及贝氏家族的辉煌历史,我以为自己将看到的,不过是这位大师一系列耀眼成功的罗列。然而,实际的展览,却让人大感意外。不仅成了这次香港之行最大的收获,且彻底转变了我对一个建筑师所说的“生活即建筑”的理解。
惊喜是从贝聿铭的本科论文开始的。
展览同时展出了贝聿铭手写的中英文信件、获得哈佛大学建筑学硕士论文的图纸,但最吸引我的,却是他的本科论文。论文的复印件很薄,加上图纸也不到二十页。不过,言简意赅并非它最突出的特色,真正有趣的是它的开头。1940年代,还是麻省理工本科生的贝聿铭,在论文的开首,便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何谓宣传(What is propaganda)?在对“宣传”做了最简要的解释后,他如此论述:传播公正和基本原则是当今所有具有远见的人的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这一传播,是具有远见的教育工作者应该率先制定的计划,却也并非哪一类型专家可以完成的个人事业,而是需要科学家、经济学家、社会主义者、教育家和建筑师的共同努力。这便是这位建筑系本科生试图在他的毕业设计《中国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的标准化宣传站》中贯彻和实现的主张。根据论文中的图纸,展览现场模拟搭建了半个可以随时移动拆除和重建的竹棚宣传站(下图)。积贫积弱的中国老百姓,将以这样一种方式了解到必需的资讯,最终汇聚成宣传站入口处的两个大字——“国魂”。
学生时代的贝聿铭,脑袋里构想过的设计,自然不止竹棚宣传站一种。然而,无论是本科时期的银行家会所,还是硕士阶段的“上海中华艺术博物馆”,这些构想和主张,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都获得了不止一次得以实现的机会。独独这个标准化的战时与和平时期的宣传站,是终其一生都没有机会实现的。然而,在这个构想中初显端倪且伴随一生的,却是一种特别的远见,一种想要通过构造空间、组合所有,进而把握和协调社会生活整体的雄心。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样的一种雄心和远见,构成了贝聿铭的起点,也成为其在持续的磨练中不断壮大的优势所在。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转换赛道”的经历。迄今为止,关于贝聿铭的传记不多,却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他的出道和同辈建筑师们不同,不是从设计富人的独栋别墅开始的,而是从接受地产发展商威廉·齐肯多夫(William Zeckendorf)的邀约,加盟其公司开始的。据说,贝聿铭第一次见到齐肯多夫时,对方虽然已经拉到了联合国纽约总部的地产项目,却还挤在狭小陈旧的办公室里,与满桌的纸张和此起彼伏响起的电话机为伍。这种乱糟糟的办公风格,几乎让贝聿铭却步。而他最终设计而成的齐氏威奈公司总部(上图),在“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到了极致”的同时,也完成了通过空间构造向人们明确传达公司文化理念这一任务。这种对公司的宣传方式,在当时无疑是一大创新,以至于被《财富》杂志称为“美国国内最出色的办公室室内设计”。也是这一设计,不仅促成了贝聿铭从哈佛的教书匠到建筑师的转轨,也让他有机会参与到战后美国城市的房地产重建与整体规划之中,进一步实践从城市整体的角度去思考和处理空间的议题。
此后,年岁渐长,阅历日丰。“生活即建筑”的意味,变得更加丰富而多舛,远远超过了个人生命经验的范围。这是因为,伴随着战后美国的经济复苏和全球政治文化的更迭,越来越多的社会生活以各种必然或偶然的方式,被搅拌裹挟进了贝聿铭的设计之中。
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既导致了“肯尼迪图书馆”项目诞生,贝聿铭获选兴建该项目,却也因公共舆论的几番风向转变,这一项目几度搁浅。1968年,在罗伯特·肯尼迪议员的大力推动下,齐氏公司开启了改造纽约贫民窟的“贝德福德-史蒂文森超级街区项目”(上图)。这个项目,既让贫民窟里无所事事的黑人青年有活可以干,也让贝聿铭的照片登上了纽约邮报,却也因为几个月后议员的遇刺难以维系。1969年,随着平权运动的推进,普林斯顿大学首次招收女性本科生,贝聿铭接下的任务,是要在一座从来都只有男生的大学里建起女生寝室(洛克菲勒学生公寓)。上世纪70年代,随着雀巢的衰落和IBM的崛起,甲方忽然换了人,造了一半的楼就此易手(IBM办公楼)。70年代末,受到中国政府的邀请,贝聿铭回北京建香山饭店,收获的却是周遭官员们的满脸狐疑——怎么一点不现代?80年代,法国密特朗总统掌权,由此才有了大卢浮宫项目(下图)的推进和一众质疑之声……
仔细阅读每一栋建筑几经波折的历史,便会发现,建筑之所以是生活的镜子,除却保存与维系人们的日常起居与生活方式,更要紧的是其得以出现的条件,从来都不得不是那些时时变动、充满矛盾与张力,必须处理和整合的社会生活。就此而言,美国国家美术馆东馆也好,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也罢,任何一栋在人们看来标记了灵感和天才的建筑作品,都是在市场的要求、权力的关系、阶级的矛盾、对于公众属性的重视与质疑,以及那个时代的商业权力精英们总想要留下一点什么的自信之中,被激发出来,又被钢筋混凝土确认在大地之上。
值得一提的是,在贝聿铭与波姆的对谈(《贝聿铭谈贝聿铭》)中,当被问及是否想要设计家具或咖啡壶时,贝聿铭明确表示,他尊重且艳羡那些能够设计漂亮家具的建筑师,因为对建筑师来说,设计家具能为建筑增色,“咖啡壶则不然”。想来,这也是我们所理解的“生活”和贝聿铭所谓“生活”之间的差别吧。从始至终,一个建筑师所追求的,是整体性的结构与美感;而我们“生活”的重点,却往往只能落在“咖啡壶”一类的审美之上。
于是,“生活即建筑”,虽是同一句话,脑海中第一时间所能浮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与建筑的关系。然而,看完展览,又不得不说,这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与建筑的关系,何尝只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才有的见识。有着相同的眼光和雄心的甲方爸爸或顶头上司,有着企图心想要为未来留下一点什么的掌权者,想要成为标杆的企业或大学,真正热爱艺术和重视公众的赞助人……对于社会生活整体性的雄心和远见,从来不是一己之力,而是一个时代的势能使然。
从网上得知,2025年4月,这一展览将移步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对于埋头生活,只知道一种样式的“生活即建筑”的我辈来说,真是一件好事。不是去瞻仰大师的成功与辉煌,而是去看看,建筑所影射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进而理解那过去了的百年和正在继续的当下。
2025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