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乃人生之终了。然亦正因有此终了,遂使人生得完成。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以为我,都因其有一“死”。换言之,则因其是一有限者。有此一终了,才得完成其为人,或完成其为我。故人之有生,莫不决然向于死之途而迈进。求圆满,则必求有限。求有成,则必求有死。死是把人生定一界限,可让人生圆满“有成”。
就自然人言,从身上起见,则若生老死灭是一可悲事。就文化人言,就历史人言,从心上起见,则人之有死,实非生老死灭,而是生长完成。有死,故得有完成,此乃一可喜事。
若我无死,我将永不终了,永无完成。故死有限时限刻而必然降临者,又有随时随刻而忽然降临者,此在佛家谓之“无常”。无常若是苦痛,实非苦痛。惟其人生有此一无常,人生始得产生一善自处理之妙道。
庄周有言,“善我生者所以善我死”。这是说,只要善处有限,便是善处无限。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说,在有限人生之前面,常有一无限之黑影死,时时相迫,人人都可以随时而死。哪一人可在朝上绝对决定其临夕而断然不死呢?此正是人生之有限性,因此人必在此有限中赶快求完成。若失了此一有限性,朝过有夕,夕去有朝,明日之后复有明日,人生无限,既无终极,亦将不复有开始。
如是则将感其纵再放过了百千万年,再徐徐求道闻道,亦不为迟。如是则将永无闻道之一日,而且亦将不觉有所谓道之存在。佛家之涅槃,耶教之天堂,老子之无为而自然,都属憧憬此境界。
孔子则吃紧为人,把捉此一段有限之生命,即在此有限中下工夫,只求此有限之完成,再不想如何跃过此有限而投入无限中。正因为人人都有此一机会,必然会跃出有限,跳进无限,那是天和上帝的事,鬼和神的事,非我们人的事。
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说,“未知生,焉知死”。人生观其实由人死观而来。一切人生真理都由有了一死的大限而创出而完成。
在中国人心里,这一理论,沉浸得够深够透的。古人有言,“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中国人不想涅槃,不想天堂,也不想在生前尽量发展个人自由与现世快乐,却想自己死后还在别人心里留下一痕迹。这一痕迹便是“名”。忠臣孝子,全只是一个名。名是全人格之品题,名是他的生前之全人格在别人心里所发生的反映与所保留的痕迹。
古人又云,“盖棺论定”。人若无盖棺之期,即难有论定之日。如是则他的人格在别人心里永难有一个确定的反映与坚明的痕迹。故不死即不成其为人,亦不成其为我。人之种种品题,种种格局,种种德性,全限于死而完成。换言之,只有死人才始是完人。不死即永远为不完。
故孔子曰:“杀身成仁。”孟子曰:“舍生取义。”人之生命,本为求完成其德性与其任务与使命。则为完成其品德与其理想之任务与使命而死,岂非死得其所。如是则死生一贯,完成死,即是在完成生。完成生,也即是在完成死。
选摘自《人生十论》
钱穆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