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春节前夕,在北京打工的宏英,花了7个小时坐卧铺回到山西代县老家。哥哥宏刚也从外地返乡,兄弟俩为去世的父亲,建起一座名为“父亲的宇宙”的线上3D博物馆。
这个网上博物馆的起源,要说回去年。2024年4月,摄影师蔡山海自驾去往雁门关,在山西代县和繁峙的交界村庄,被一阵喧闹的唢呐声吸引,旁观了77岁山西代县上高陵村村民张福青的葬礼,并拍下让他惊奇的一间祖屋。
这座有150年历史的老屋,砖墙、窗棂和门框上,密密麻麻写满老人生前留下的字迹。在红砖墙空白处,张福青记录着自己28年修补老屋的感受与生活琐事,记录自己“矛盾”的一生,也写下诸如“宇宙到底有多大”的诗意追问。蔡山海在小红书发布一篇名为《一位过世的老人,将心事与生平写满了庭院》的笔记,获得10万+点赞,引来央视和人民日报等数十家媒体报道,故事甚至录入山西中考语文试卷。
离世的农村老人张福青,凭满墙满院的沉默书写,在年轻网友心中激起阵阵涟漪。有网友说,这是一个平凡人的博物馆,也有网友建议,老宅别拆,字迹也别涂掉,变成一座家庭史博物馆。于是,老人的两个儿子宏刚与宏英,真的将老宅做成一间线上3D博物馆,永恒地留下“父亲的宇宙”。
在网络上,越来越多人开始自发记录家人的往事、追寻家族历史,用一篇篇笔记串联起个人与命运、家族与时代之间的叙事。仅小红书上“我的家庭简史”词条,就有超过两万条笔记,阅读量超过五千万。
一个平凡家庭的简史,包裹着一个普通人生活与生存的喜怒哀乐,也映照着千千万万相似的命运与人生。当外部世界变得不确定,人们对“家”的价值回归,成为一种情感共识,也是普通人寻找自我根源的真情实感。
28年在砖墙上写下两万字
“宇宙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中心1500万度,体积是地球130万倍,重量是地球的33万倍。坐飞机到太阳飞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有地球的四十八分之一。有星星2000亿颗。”在祖宅铁门的福字上,张福青写下这段话,留下一个农民对宇宙的疑问。
“早些时候,我并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些文字留在老宅的墙面上。”儿子宏英说,他家祖宅是传统歇山顶,前高后低,两侧平缓,照壁与各间屋舍前的门墙上都贴有红色对联。土坯搭建的老宅因年代久远,显得摇摇欲坠。在他记忆中,老屋是破败不堪的,小时候但凡下大雨,家里就滴滴答答落小雨。即便如此,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舍不得离开,总惦记修缮老屋。
1998年,宏英7岁,父亲攒到了第一笔钱,开始亲自修缮老屋,这一修,就断断续续持续到2008年。也是从那时起,父亲开始红砖墙上写下修缮记录和各种日记。
在他记忆里,父亲只要不忙农活的时候,就会练毛笔字。修缮房屋后,父亲开始在老宅墙上写字,“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对世界有自己的观察与思考。那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表达方式。”
宏英说,他和哥哥曾经不理解,为什么辛苦攒下来的钱不去县城买新房,非要费劲修缮老屋。父亲开始在红砖上写字时,他们不理解,好好的墙面为什么要涂涂画画。
直到父亲去世,满墙笔墨被拍成照片,兄弟俩才第一次读懂父亲,“我们一家的家族史,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砖缝里生长出来。他把生平与心事写满了庭院,是想让人看到、记住,现在有很多人看到了。”
父亲在老宅北侧的红砖上,用毛笔写下农事备忘录:“每年杏花落打药一次,立秋后再打一次毛虫药,花落舒果四寸远一棵,果越大更甜。每年剪一次树枝。”
他在墙上写农耕知识,写《悼母文》,写《家史育人》,也写医药费等生活日常。从1996年到2024年,张福青在28年里写下两万字,印证了史铁生那句“唯有文字能够担当此任,宣告生命曾经在场。”
去世前,张福青留下最后的字句,像是对兄弟俩的叮嘱与交代:“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希后代每年清明节后扫房垅,泥漏房处,冬扫小西房雪,屋无藏鼠洞、鸟窝、鸽居点,院无杂草,不放燃火物,防洪水从大门封进去。”
“这些文字不仅是父亲的独白,也是留给我们后人的备忘录,提醒我们要赡养母亲,要兄友弟恭,要家庭和睦。父亲一直都在那,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和我们对话。”在宏英记忆中,父亲是唠叨的、是一家人的顶梁柱,当他写下的字句被网友看见,张福青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位沉默、敏感而浪漫的老人,一位饱含诗意的农民,一位心系远方和宇宙的幻想家。
当父亲与祖屋的故事被广泛关注,兄弟俩想保留下这个家,保留厚重红砖上的家族故事。他们在砖墙上刷防水涂层,并诞生建一个“福青小院”线上博物馆的想法。
在小红书搜索“父亲的宇宙”,“福青小院”3D博物馆将蓝天白云下一座修缮一新的山西老宅呈现在眼前,张福青的文字印刻成一部鲜活的红砖墙上的家庭史。
回望家族历史
“了解父母,了解家史,能让人更清晰地认识自己,确定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今年1月,导演方励开始在小红书写自己的家史。
就像他拍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一样,面对自己的家族,他需要从长辈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在一个悲惨故事中寻找自己的“来时路”。
方励的父亲是私生子。他的奶奶是唱扬剧的“戏子”,爷爷家是西安当时的望族,不肯接纳奶奶。一个弱女子与孩子骨肉分离,独自返乡,发现亲人都没了,于是投河自尽。2021年,95岁的父亲病重垂危,方励历经数年想要帮父亲寻找亲生母亲的消息,终于在扬剧重镇刘集找到一位上世纪20年代投江自尽的无名女性的墓地。当他告知父亲这个消息,全身衰竭的老人说着“妈妈回来了”,两周后去世。
方励写下自己寻找奶奶的故事,写下父亲与母亲相识的过往。1948年,父亲本要跟前妻去美国留学,因肺结核必须留在香港养病,前妻一人独自前往。那之后,中美断交,两个年轻人通信协议登报离婚。之后,父亲认识了母亲,一个热情好客且外向的男人,与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爱读书的女人,相守着走到快百岁,彼此迥然不同的性格,也延续到方励身上。
巧合的是,作家淡豹也在今年春节前开始写自己的家族简史。她一直收藏着家里祖辈留下的三本笔记本,但从不打开,“担心会看到痛苦、不舍、寂寥。”
新年过后的某天,她偶然翻开笔记本,发现那是外公退休后的日记。当了20年右派的外公,在晚年总是写到子女,也写到48岁早逝的舅舅。
舅舅一生没有孩子。家人在他去世后,才在他抽屉里发现一叠写好的小说和38集未完成的电视剧剧本。在淡豹和家人印象里,舅舅只是一个普通的辽宁机关干部,常年写材料,抽着烟加班到深夜是常态。在舅舅留下的遗物中,她发现一本余华签名题赠舅舅的书。她没想到的是,“我们家对文学感兴趣,后来写小说的那个人会是我。就像没有谁想到,希望成为图书管理员、爱下围棋的舅舅,当了新华社记者,之后写材料。他的才能被看见了,也沉没了,之后早逝。”
淡豹为舅舅的小说躺在抽屉里而哭泣过,“我为它们难过,并不是在于渴望它们发表或为人所知。而是,大多数时候,多少人过着双重或多重生活呢?”
她想到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里小职员古罗夫的感受:“他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的,凡是要知道这种生活的人都看得见,都知道,充满了传统的真实和传统的欺骗,跟他的熟人和朋友的生活完全一样;另一种生活则在暗地里进行。由于环境的一种奇特的、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凡是他认为重大的、有趣的、必不可少的事情,凡是他真诚地去做而没有欺骗自己的事情,凡是构成他的生活核心的事情,统统是瞒着别人,暗地里进行的;而凡是他弄虚作假,他用以伪装自己、以遮盖真相的外衣… 却统统是公开的。”
舅舅的遗憾,成了她的动力,她把自己写完后放在文件夹里的小说拿出来,去投稿,绝不当抽屉作者。这个冬天,淡豹带着自己翻译的新书去哈尔滨做讲座,那是舅舅曾经工作过的城市,她感受着寒风将眼睛吹出眼泪,围脖凝结的冰碴变硬,感受着“命运是人可以质疑而不能反驳的东西。”
这几年,书写“个人史”和“回忆录”成一种潮流,在“银发经济”的蓝海中,代写回忆录成了新的风口,动辄数万元的代写价格,催生起一个新的市场。这背后,是一个个普通人自我表达的觉醒,想要留下痕迹、想被看见的渴望。
当人们在网络上书写、回望家族故事,那些平凡又生动的过往,触动起千万网友,在别人的家史中“看见”自己,由此也激发起越来越多的人与父母深入交流,动笔写下自己的家史。
公众史学研究者、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特聘教授陈新认为,写回忆录并非新鲜事,但普通人有意识地回顾自己的个人史,是近几年的新趋势,这种写作不但凝聚家族的认同感,也融合起几代人的紧密关联。
在互联网、新媒体发达的趋势下,个人史和家族史的记录与传播成本都在下降,他们被更多人看见、讨论,那些真实而细微的写作,能触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