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横空出世,上映半月票房便升至国内影史第四位,2025年,续作《哪吒之魔童闹海》在春节档一枝独秀,不到十天登上国影史票房榜首,目前已登顶全球影史单一市场票房榜。
总体来看,这个“魔童”哪吒是由《封神演义》定型的哪吒脱化而出,脱化的痕迹留在了形象的基础元素中,如脚踏风火轮,身披混天绫,手持火尖枪的哪吒造型(这些法宝是哪吒的标志、标配);不断闯祸;与龙族的两次冲突;为父母“舍身”,等等。
但是,在脱化中又有两个大胆变化,一个是略去了(或说是减弱了)哪吒与李靖的父子矛盾,一个是改变了哪吒与敖丙的关系。而后一个改动是全剧的关键,戏剧性的“逆天改命”由此而生。
哪吒在《封神演义》和其他古典文献中,究竟是怎样被叙写及演变?陈洪教授新著《出仙入凡说封神》详解了哪吒的复杂身世。今天,我们选摘其中的片段,从“《封神演义》中的福将”、“被追捧的悖伦弑父者”、“从佛典中走进中土的神祇”以及“父子反目,剔还骨肉”四个方面,走进哪吒的前世今生。
《出仙入凡说封神》陈洪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封神演义》中的“福将”
《封神演义》的故事是在仙、凡两界交织展开的。
仙界分为阐、截两大阵营。阐教的领袖是老子与元始天尊;下一辈是十二弟子,如慈航道人、太乙真人、黄龙真人等;再下一辈则是杨戬、哪吒、雷震子等。
按说,哪吒在阐教庞大的仙真队伍中是一个不起眼的晚辈,但是在作者的笔下,他却是最为吸引眼球的形象。在阐教一方遭遇挫折、困难的时刻,哪吒的出现往往会使读者眼前一亮。
《哪吒2:魔童闹海》中,哪吒参与十二金仙会议
从这个意义上讲,哪吒算得上“阐—周”阵营中头号福将(杨戬也是一员福将,但“戏份”略少于哪吒)。
第三十四回,哪吒奉师命下山,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劫囚车搭救黄飞虎。这其实是比较简单的情节,小说却浓墨重彩地用了两千多字的篇幅(本文有删节):
话说哪吒踏风火二轮,霎时到穿云关落下来,在一山岗上看一会,不见动静,站立多时,只见那壁厢一枝人马,旗幡招展剑戟森严而来。哪吒想:“平白地怎就杀将起来?必定寻他一个不是处方可动手。”哪吒一时想起,作个歌儿来,歌曰:“吾当生长不记年,只怕师尊不怕天。昨日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
哪吒歌罢,脚登风火二轮,立于咽喉之径。有探事马飞报与余化:“启老爷,有一人脚立车上作歌。”余化传令扎了营,催动火眼金睛兽出营观看,见哪吒立于风火轮上。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异宝灵珠落在尘,陈塘关内脱真神。九湾河下诛李艮,怒发抽了小龙筋。宝德门前敖光服,二上乾元现化身。三追李靖方认父,秘授火尖枪一根。顶上揪巾光灿烂,水合袍束虎龙纹。金砖到处无遮挡,乾坤圈配混天绫。西岐屡战成功绩,立保周朝八百春。东进五关为前部,枪展旗开迥绝伦。莲花化身无坏体,八臂哪吒到处闻。”
话说余化问曰:“登风火轮者乃是何人?”哪吒答曰:“吾久居此地,如有过往之人,不论官员皇帝,都要留些买路钱。你如今往那里去?乞速送上买路钱,让你好赶路。”余化大笑曰:“吾乃汜水关总兵韩荣前部将军余化。今解反臣黄飞虎等官员往朝歌请功。你好大胆,敢挠路径,作甚歌儿!可速退去,饶你性命。”哪吒曰:“你原来是捉将有功的,今往此处过。也罢,只送我十块金砖,放你过去。”余化大怒,催开火眼金睛兽,摇方天画戟飞来直取。哪吒手中枪急架相还。二将交加,一场大战,往来冲突。一个七孤星,英雄猛虎;一个是莲花化身,抖搜神威。哪吒乃仙传妙法,比众大不相同,把余化杀的力尽筋酥,掩一戟,扬长败走。哪吒曰:“吾来了!”往前正赶。余化回头,见哪吒赶来,挂下方天画戟,取出戮魂幡来,如前来拿哪吒。哪吒一见,笑曰:“此物是戮魂幡,只何足为奇!”哪吒见数道黑气奔来,哪吒只用手一招,便自接住,往豹皮囊中一塞,大叫曰:“有多少?一搭儿放将来罢!”余化见破了宝物,拨回走兽来战哪吒。
哪吒想:“奉师命下山来救黄家父子,恐余化泄了机,杀了黄家父子,反为不美。”左手提枪挡架方天戟,右手取金砖一块丢起空中,喝声:“疾!”只见五采瑞临天地暗,乾元山上宝生光。那砖落将下来,把余化顶护上打了一阵,打的俯伏鞍鞒,窍中喷血,倒拖画戟败走。哪吒赶了一程,自思:“吾奉师命来援黄家父子,若贪追袭,可不误了大事?”随登转双轮,发一块金砖,打得众兵星飞云散,瓦解冰消,各顾性命奔走。哪吒只见陷车中垢面蓬头,厉声大叫曰:“谁是黄将军?”飞虎曰:“登轮者是谁?”哪吒答曰:“吾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姓李,双名哪吒。知将军今有小厄,命吾下山相援。”武成王大喜。哪吒将金砖磕开陷车,将众将放出。飞虎倒身拜谢。……
我们可以用《封神演义》一段类似的情节来做比较,就可以看出作者对哪吒的“偏爱”了。后面第八十回,杨任奉师命下山,第一个任务也是劫囚车搭救黄飞虎——可怜的黄飞虎又一次成了俘虏。小说是这样写的:
且说杨任霎时已至潼关,离城有三十里远,只见方义真解着犯官前进,旗幡上大书“解岐周反将黄飞虎、南宫适”等名字。杨任落下兽来,阻住去路,大呼曰:“来将那里去?”军士一见杨任生的古怪蹊跷,眼眶里长出两只手来,手心里反有两只眼睛,骑着一匹神兽,五绺长髯飘扬脑后,军士见之无不骇然,飞报与方义真:“启上将军:前边来了个古怪异人阻住了路。”方义真仗自己胸襟,把马一夹走出车前,见杨任如此行状,从来也不曾有这样的相貌,心中也自着惊,大呼曰:“来者何人?”杨任终是文官出身,言语自然轻柔,乃应曰:“不须问我,吾乃上大夫杨任是也。将军,天道已归明主,你又何必逆天行事,自取灭亡也。” ……方义真见杨任低言悄语,不把杨任放在心上,把手中枪一举,大喝曰:“逆贼休走,吃吾一枪!”杨任忙用手中枪急架相还。两家大战未及数合,杨任恐军士伤了被擒官将,忙用五火神焰扇照着方义真一扇扇去……扇子一扇,方义真连人带马化一阵狂风去了。众军士见了,呐一声喊,抱头弃兵,奔走回关。
且说黄飞虎等见杨任这等相貌,知是异人,忙在陷车中问曰:“来者是那一位尊神?”杨任认得是黄飞虎,俱是一殿之臣,忙下了云霞兽,口称:“黄将军,我非别人,不才便是上大夫杨任。因纣王失政,起造鹿台,我等直谏,昏君将吾剜去二目。多亏道德真君救吾上山,将两粒仙丹纳放目中,故此生出手中之眼耳。今特着我下山来破瘟阵,先救将军等,故效此微劳耳。”随放了四将。
这段文字约为七百字(本文有删节),是哪吒那段的三分之一。而篇幅的长短只是表面的现象,两相比较,虽同为劫囚车,甚至同为救黄飞虎,作者在哪吒身上的细节描写远非杨任所可比。首先是哪吒索要买路钱的一段。明明是生死相搏的战斗,偏偏还要找一个“理由”,这一笔就把哪吒在陈塘关时顽童的形象延续下来了。若与杨任一本正经地去做敌将“思想工作”的形象比较,哪吒又傲气又顽皮的个性显然更为生动一些。但是,这个哪吒虽然带着游戏的姿态,却又时时表现出明白老练,为了圆满完成任务,杀得兴起而不恋战,打伤敌将而放弃追击。作者每一次都写他的心理活动:“心想……师命”“自想……不可误了大事”。这种游戏神通的笔墨,与《西游记》中的孙猴子差相仿佛。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此外,作者塑造哪吒形象最妙一笔是莲花化身——这一点我们下文详述。而由此赋予哪吒的特异功能——没有魂魄不惧任何摄魂邪宝,在这一节也首次显现:余化所向无敌的戮魂幡对他毫无作用,“哪吒只用手一招,便自接住,往豹皮囊中一塞,大叫曰:‘有多少?一搭儿放将来罢!’”这一绝招,成为哪吒的“招牌”神通,后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渲染,如:
殷郊见哪吒登轮,先将落魂钟对哪吒一晃,哪吒全然不理。……哪吒祭起一块金砖,正中殷郊的落魂钟上,只打得霞光万道,殷郊大惊。
只见郑伦对着哪吒一声“哼!”哪吒无魂魄,怎能跌得下轮来?郑伦见用此术不能响应,大惊曰:“吾师秘授,随时响应,今日如何不验?”又将白光吐出鼻子窍中。哪吒见头一次不验,第二次就不理他。郑伦着忙,连哼第三次。哪吒笑曰:“你这匹夫!害的是甚么病?只管哼!”郑伦大怒,把杵劈头乱打。又战三十回合,哪吒把乾坤圈祭在空中,一圈打将下来。郑伦难逃此厄,正中其背;只打得筋断骨折,几乎坠马,败回行营。
因此,哪吒的形象成为《封神演义》神祇中最为生动,也最为讨喜的一个“福将”。
被追捧的悖伦弑父者
不过,《封神演义》所塑造的哪吒形象,给读者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出身传”,特别是其中的父子恩怨。
这一点,很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形象:虽然取经降妖笔墨最多,但读者印象最深的却是大闹天宫,是与天庭冲突中的“妖猴”。
关于哪吒与李靖之间的父子恩怨,是《封神演义》最独特,也是最大胆的一笔。
《哪吒2:魔童闹海》中的李靖
《封神演义》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四百余名,重要而“有故事的”也有数十名,但只有哪吒的“出身传”足足写了三回书,篇幅甚至超过了姜子牙。可以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这三回。书中写哪吒为灵珠子转世,一出生就不同凡响。七岁时,已“身长六尺”;然后因嬉戏闹海,打死了龙王手下的巡海夜叉,又打死了三太子,还抽了龙筋;在师父的纵容下,上天宫揭龙鳞;又射死石矶弟子,闯下了一连串的灭门大祸。接下来,出现了三个极为特异的情节。第一个是剔骨还父,析肉还母:
哪吒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艮,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理!……我今日剖腹、剜肠、剔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膊,后自剖其腹,剜肠剔骨,散了七魄三魂,一命归泉。……魂无所依,魄无所倚。……飘飘荡荡,随风而至,径到乾元山来。
这段文字写得极为惨烈,哪吒的命运也显得极其悲惨。幸而他的师父太乙真人同情其遭遇,于是情节陡转,又有了神奇的莲花化身一段:
(太乙真人)叫金霞童儿:“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童子忙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响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见师父拜倒在地。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死而复活,本就是具有戏剧性的情节。而复活的方式又是如此奇特。莲花化身,既有佛教“妙法莲华”的意味,又极具视觉冲击力,活画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个神祇形象——神采灵动、超逸凡尘的少年英雄。另外,这个设计又为小说后来的一系列情节打下了基础:因为是莲花化身,所以好多邪魔外道的法宝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终于成就了哪吒“肉身成圣”的功业。
接下来的第三段更加匪夷所思,就是让哪吒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弑父”报仇的大戏:
真人曰:“李靖毁打泥身之事,其实伤心。”哪吒曰:“师父在上,此仇决难干休!”真人曰:“你随我桃园里来。”真人传哪吒火尖枪,不一时已自精熟。哪吒就要下山报仇。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块:“你往陈塘关去走一遭。”哪吒叩首拜谢师父,上了风火轮,两脚踏定,手提火尖枪,径往关上来。诗曰:“两朵莲花现化身,灵珠二世出凡尘。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豹皮囊内安天下,红锦绫中福世民。历代圣人为第一,史官遗笔万年新。”
话说哪吒来到陈塘关,径进关来至帅府,大呼曰:“李靖早来见我!”……李靖大怒:“有这样事!”忙提画戟上青骢,出得府来。见哪吒脚踏风火二轮,手提火尖枪,比前大不相同。
李靖大惊,问曰:“你这畜生!你生前作怪,死后还魂,又来这里缠扰!”哪吒曰:“李靖!我骨肉已交还与你,我与你无相干碍。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今日拿你,报一鞭之恨!”把枪晃一晃,劈脑刺来。李靖将画戟相迎。轮马盘旋,戟枪并举。哪吒力大无穷,三五合把李靖杀的马仰人翻,力尽筋输,汗流脊背。李靖只得望东南逃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往前赶来,不多时看看赶上。哪吒的风火轮快,李靖马慢,李靖心下着慌,只得下马借土遁去了。哪吒笑曰:“五行之术,道家平常。难道你土遁去了,我就饶你?”把脚一登,驾起风火二轮,只见风火之声如飞云挈电,望前追赶。李靖自思:“今番赶上,被他一枪刺死,如之奈何?”
李靖望前飞走,真似失林飞鸟,漏网游鱼,莫知东南西北。往前又赶多时,李靖见事不好,自叹曰:“罢!罢!罢!想我李靖前生不知作甚孽障,致使仙道未成,又生出这等冤愆,也是合该如此。不若自己将刀戟刺死,免受此子之辱。”
……太乙真人叫:“李靖过来。”李靖倒身下拜。真人曰:“翠屏山之事,你也不该心量窄小,故此父子参商。”哪吒在旁只气的面如火发,恨不的吞了李靖才好。二仙早解其意,真人曰:“从今父子再不许犯颜。”分付李靖:“你先去罢。”李靖谢了真人,径出来了。就把哪吒急的敢怒而不敢言,只在旁边抓耳揉腮,长吁短叹。真人暗笑,曰:“哪吒,你也回去罢,好生看守洞府。我与你师伯下棋,一时就来。”哪吒听见此言,心花儿也开了。哪吒曰:“弟子晓得。”忙忙出洞,踏起风火二轮追赶李靖。……
却说李靖被哪吒赶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在危急之际,只见山岗上有一道人,倚松靠石而言曰:“山脚下可是李靖?”李靖抬头一看,见一道人,靖曰:“师父,末将便是李靖。”道人曰:“为何慌忙?”靖曰:“哪吒追之甚急,望师父垂救!”道人曰:“快上岗来站在我后面,待我救你。”……道人跳开一旁,袖儿望上一举,只见祥云缭绕,紫雾盘旋,一物往下落来,把哪吒罩在玲珑塔里。道人双手在塔上一拍,塔里火发,把哪吒烧的大叫饶命。
道人在塔外问曰:“哪吒,你可认父亲?”哪吒只得连声答应:“老爷,我认是父亲了。”道人曰:“既认父亲,我便饶你。” ……
这一段“弑父”复仇,小说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八千字,中间曲折反复,煞是好看。特别是哪吒的心理活动,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最后在“金塔”的威压之下,不得已而妥协。除此之外,全书再没有如此摇曳多姿的笔墨。
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立场是同情哪吒的。这不仅从太乙真人为哪吒准备复仇的法宝,传授武艺、神通可以感觉到;而且从描写李靖狼狈状况的笔墨也流露出来。特别是在哪吒出发复仇之际,作者的赞语中竟然有“历代圣人为第一”的评价!
然而,这样一个阐教太乙真人的得意门徒,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佛门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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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佛典中走进中土的神祇
在早期的佛经中,“哪吒”经常出现在咒语中,如《大方等大集经》:“尔时,世尊即说此陀罗尼句:‘……比婆那吒、却伽那吒、阿吒那吒、究那吒、波利究婆那吒、那茶那吒、富利迦那吒……尸利拘婆那吒。’”《大佛顶如来放光悉怛多般怛罗大神力都摄一切咒王陀罗尼经》:“召那吒鸠伐罗天王咒曰:‘ 唵那咤俱伐罗可可可可吽波多曳莎呵。’”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哪吒作为人格神的形象从何时开始,很难准确考订。在“阿含”部佛经中有“阿吒哪吒经”“ 阿吒哪吒剑”之说,但尚非人格神。明确成为护法的人格神,并与“天王”成为一家人,并流行于中土,是在密宗的经典中,如唐代不空所译《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
尔时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罗摩那罗阇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我祖父天王及我那吒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昼夜守护国王大臣及百官僚,相与杀害打陵,如是之辈者,我等那吒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若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起不善心及杀害心者,亦以金刚棒打其头。’”
类似文字出现于密宗多部经典中。不过,其中的哪吒为北方天王之孙(后逐渐“升级”为子),作为护法神祇,其形象相当凶恶:“恶眼”,“捧戟”,“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透过其他佛典,发现这个哪吒形象逐渐衍生出较为丰富的内容,如《发觉净心经》世尊对弥勒宣示“多言”的害处:
“弥勒!于中菩萨当观二十种诸患乐多言者。何等为二十?弥勒!乐多话者当无敬心,以多闻故;……不住于正,行当轻躁;不能灭断诸疑行,行之时犹如哪吒,唯随逐声;……随诸烦恼所牵,诸根不调伏故。弥勒!乐多言菩萨有此等二十诸患,唯信知音声,不观正义者。”
“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轻躁犹如风吹草,有诸疑心不能决,彼无坚意不能定,乐于多言如是患。犹如那吒在戏场,说他猛健诸功德,彼时亦复如那吒,乐于多言如是患。’”
佛讲多言有二十种祸患,其中举出的反面人物只有一个,便是哪吒。说他“猛健”,与前面的护法恶神倒也相近,不过“轻躁”“多言”,以致“在戏场”自吹自擂,这种形象还是使人大出意外。这部佛经的主角为弥勒菩萨,《大藏经》收入“宝积部”。撰述的具体年代很难考定,但属于较为晚近的经典应大致不错。
这个护法神形象传入中土后,继续他的护法工作,而除恶之外多了行善功能,如《佛祖统纪》等书中多有类似事迹:“师初在西明寺,中夜行道,足跌前阶。有圣者扶其足。师问为谁,答曰:‘北天王太子哪吒奉命来卫。’”此事最早见于晚唐的笔记小说《开天传信记》。“师”即道宣律师,无畏三藏由天竺来长安便依他驻锡于西明寺。哪吒与毗沙门天王的关系,是无畏与不空所译经典首见于中土的。而哪吒在中土“守护”的第一位僧伽就是道宣。这中间无畏与道宣互动互捧的痕迹灼然可见。而哪吒的形象则在此互动中传布开来。
父子反目,剔还骨肉——僧俗之间的一场误会
哪吒的形象融入中土文化之后,给大众印象最深的是“闹海”与“父子反目,剔还骨肉”。在佛教的经典中,他与天王的关系本是主从和谐的,至于何时出现了戏剧性变化,也就是出现了“析骨还父,析肉还母”的说法,尚无确切的文献支撑。
不过,这种说法早期是以禅门公案形式出现的,只是意味与小说所写全然有别。剔还骨肉之说最早见于北宋真宗时编就的《景德传灯录》。《景德传灯录》出现“哪吒”计有三处:
曰:“如何是主中主?”(善昭禅师)曰:“三头六臂惊天地,忿怒那咤扑帝钟。”
问:“那咤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咤本来身。”师(大同禅师)放下手中杖子。
问:“那咤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德韶国师)师曰:“大家见上座。”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第一段是以哪吒做比喻,但是可以看出此时哪吒已经有了“三头六臂”的形象。同时,“忿怒那吒扑帝钟”的具体情节虽已不可知,但体现出的勇猛、暴烈性格还是与“猛健”形象相一致的。后面两段则属于典型的禅门公案,也便带有了公案普遍存在的神秘、含混的特色。而第三段德韶国师的弟子问中,还多出了“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的情节。其后惠洪所撰《禅林僧宝传》迻录了这一段。不过,这里的剔还骨肉与莲花上说法,并无父子彼此恩怨情仇在内。今天一般读者来看这段问答,很可能如同看其他禅门机锋一样如堕五里雾中。如果我们强作解人的话,这个公案似应指向“真空妙有”“照见五蕴皆空”之类意旨,但是意味又要复杂一些。自此以后,“哪吒”的骨肉与真身关系成为禅宗十分常见的一个“话头”。如《古尊宿语录》卷第二十八《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昔日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听取一颂:“骨还父,肉还母,何者是身?分明听取,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绝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下座。
佛眼这段话的大意是,肉身本为虚幻,自性即为佛性,肉身可以抛弃,而佛性无所不在。《禅宗颂古联珠通集》更有意思,若干大德就此一事各抒己见。其赞颂的古则为前述佛眼远禅师那一段:“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甚么为身?学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廓清五蕴,吞尽十方。乃颂曰云云”,下面胪列一系列相关颂词:
骨肉都还父母了,未知那个是哪吒。一毛头上翻身转,一一毛头浑不差。(径山杲)。
哪吒太子本来身,卓卓无依不受尘。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自得晖)。
析骨还父肉还母,不知那个是哪吒。夜深失脚千峰外,万古长风片月斜。(少室睦)。
骨还父肉还母,日西沉水东注。——(良久)露!(北磵简)。
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王维虽敏手,难落笔头踪。(无准范)
如同各种禅门公案一样,这些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但可以确知的是:一,哪吒析还父母骨肉的事迹在宋代已经流传甚广,特别是在禅门中;二,其基本含义是摒弃、超越物像而显现内在精神。至于这一事迹从何而来,当时的人们已经深感困惑了,以致有“丛林有‘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之说,然于乘教无文。不知依何而为此言”的质疑。但如此惊心动魄的神异事迹,已经广为传播,得到采信,些许质疑已不起作用了。此时,不仅禅门热衷讨论,甚至谈文论艺者也深感兴趣,如苏辙的《栾城集》有《哪吒》诗,甚为有趣: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佛如优昙难值遇,见者闻道出生死。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佛灭到今千万祀,只在江湖挽船处。
《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父母
观苏子由此诗,说明《封神演义》中哪吒“弑父”的某些故事因素在北宋中后期已经开始流行。细玩该诗,至少有三个相关要素已经存在了:一个是哪吒乃“狂子”而非孝子;一个是哪吒坚持不肯“拜父”;一个是出现了“塔”,只不过是佛以之为自己的替身,以“如朕亲临”般的诈术来解决父子间的矛盾。但是,此时尚未有“弑父”的严重冲突,也没有从伦理角度谴责哪吒,也没有对“不拜”作出明确的评价,而是以佛教常谈——“业果已定”来搪塞了一下。
赐塔的具体情节不见于印度的佛教文献,而据《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真言》,天王虽然有塔,却与父子矛盾毫无关系。恰恰相反,天王的塔供奉释迦牟尼佛,日常由哪吒捧持不离身边。由上下文看,似乎与天王统率天兵的授权有些关系:
其塔奉释迦牟尼佛,教汝(天王)若领天兵……即拥遣第三子哪吒捧行,莫离其侧。
考虑到父子反目,以塔镇子等故事要素均不见于任何佛典,我们可以理解为是佛教的哪吒形象在中土的变异。
“析肉还母,析骨还父”本为禅门公案中的寓言,如此惨烈的情景在中土文化传统中从未有过;而禅门若即若离的机锋,更使得一般民众摸不着头脑,只好按照自己的生活逻辑来理解,于是禅门公案就向父子关系的方面转化了,父子矛盾便滋生出来了。
到了南宋中后期,著名文论家严沧浪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以哪吒析还骨肉比喻自己的文学批评:
仆之《诗辩》,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
他的意思是自己的批评眼光深刻,超越表层揭示了精神。不过,前面又有“取心肝刽子手”之说,血淋淋的,与禅门那种“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的颖悟境界大不相同了。
说到这里,哪吒与天王的关系,护法神的身份,析骨肉还于父母,都在唐宋及以前的佛教文献中找到了根源。但为什么析骨肉还父母?析还之后,他做了什么?却找不到佛门的依据。只有《景德传灯录》中德韶弟子讲了一句“于莲华上为父母说法”,但言之不详,似乎是说佛法以报父母恩德的意味。要之,佛典中,尚未发现析还骨肉与父子矛盾的关系;倒是在诗文中露出一些苗头,似乎是误读禅门公案的表现。
《封神演义》之外,言及哪吒弑父报仇的,只有《西游记》(第八十三回《心猿识得丹头,姹女还归本性》),这段故事与《封神演义》的哪吒出身传十分相似,包括闹海、抽龙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莲花复生、弑父报仇、以塔解冤的主要情节完全一样。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两部作品之间的关系。是《西游记》“缩写了”《封神演义》的三回书?还是《封神演义》“扩写”了《西游记》的这一段?抑或二者之前本有哪吒弑父的故事存在,二书所取略有差异?
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中的哪吒
可以说,三种情况皆有可能,而在没有新的文献材料发现之前,这个问题很难作出确定的结论。我们在这里只是梳理了问题的来龙去脉,然后比较一下两部作品讲述同一个故事的差别。至于两个哪吒孰先孰后,后文将有所研判。
在《西游记》中,哪吒弑父复仇是个人行为,而如来并未支持;如来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也是赐塔,但“塔”不是武器、法宝,而是“层层有佛”,因而是佛的象征,哪吒“以佛为父”“以和为尚”,于是消解了“冤仇”的因果。这里几乎没有伦理评价的因素出现——既没有同情哪吒,也没有谴责。
相比之下,《封神演义》弑父描写的特异之处就凸显出来了——特别是在伦理层面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个是给哪吒“弑父”以更充分的理由。哪吒的析肉剔骨本出于自愿(这点与《西游记》“剔骨之仇”不同),结仇乃缘于李靖毁像烧庙的过分行为。
李靖无情无理而十分过分的行为给了哪吒复仇的理由。从读者的角度,也自然会给予哪吒高度的同情。而这个李靖虽为人父,其形象却从一开始就带有暴虐、无情,还有几分鄙俗的色彩。夫人难产分娩,他提剑闯进产房;哪吒闹海,龙王找上门来,他害怕玉帝的“正神”权威,“放声大哭”;哪吒的母亲为儿子建庙,他毁像焚庙,原因竟然是怕“这条玉带送了”——丢官。这些描写,都为哪吒的弑父做了背书。这一点,又从太乙真人的言语、行为得到了加强。太乙真人是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他不但明确谴责了李靖:“这就是李靖的不是……其实伤心。”而且亲自动手为哪吒复仇准备条件:传授武艺、赐予法宝,并为之送行。
与之相反的,哪吒弑父途中遇到哥哥木吒,而木吒是完全站在李靖立场——也就是通常的“三纲五常”上的。作品写木吒以伦常大道理责骂哪吒:“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当哪吒讲出李靖那些过分的行为来做解释时,木吒毫不理会,继续大义凛然地斥责:“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这是很有意味的一段。“忤逆乱伦”,就把哪吒复仇的故事与伦常大道理紧密联系了起来。而“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更是那个时代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四库全书》的经部,这句话出现了三十余次)。作者让它出于木吒之口,给哪吒的行为戴了个负面的“大帽子”。可是,接下来,这个站在道德高地的木吒就被他的弟弟“一砖正中后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成了一个可笑的失败者。作者的立场、态度由此可见。
《哪吒2:魔童闹海》剧照
还有一个与《西游记》的明显不同处,就是事情的结局。《西游记》是“以和为尚”,双方无是非与对错,塔中有佛,“以佛为父”,伦常问题让位给佛教义理。这显然是与苏辙诗中“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一脉相承(不过,苏辙诗中未有弑父情节,只是“不拜”而已)。《封神演义》则不然,结局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约略等于“我佛如来”)以宝塔烧炼哪吒。哪吒不是敌手,“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忿之色……口内虽叫,心上实是不服,只是暗暗切齿”。也就是说,在这场情理与伦理的生死大战中,哪吒是一个在武力胁迫下失败的英雄形象。
打乱龙宫与天庭的秩序,哪吒与孙悟空异曲而同工。但弑父复仇,则是他在文学形象的长廊中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之处。如果考虑到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那么他对秩序的反叛,对长辈权威的挑战——甚至到了“弑父”的地步,以及在挑战、反叛过程中,生命却得到了升华,通过这一升华,获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种种法宝),都具有某种文学/文化“原型”的意义。而在宋明理学盛行了几百年的思想背景下,何以出现这样的文学形象?何以广为传播竟未遭到质疑,或是禁毁?这些,都是值得作出更深刻的理论性研究的大问题。
当然,那已经超出本书讨论的界域。这里只是指出,在定型的哪吒身上,由此潜藏下了强大的“魔性”基因,终于在“魔童降世”之时,经嫁接由隐而显罢了。
本书所能确定的是:
一、哪吒形象源于佛教,但带有很强的开放性。
二、到明中后期基本定型的“哪吒”,是在佛教自身的发展演变中,也是在佛教与中土文化交流互动中,在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的交互影响中,最终完成的。
三、这样复杂的过程,使得哪吒形象中包含了十分独特的成分——惨烈而又带有哲理的剔还骨肉,美妙而又包含宗教寓意的莲花化身,叛逆悖伦而又令人同情的弑父心理。而站在一般的社会伦理立场,这正是“魔”的隐性基因。
四、恶与善,魔与佛(仙),熔铸到同一个形象中,便成为一个“可写”的文本,给了再创作很大的空间。
五、“魔童”正是在哪吒的“前世”基因图谱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经由剧作者巧妙地“今生”嫁接,成为“经典再生”的成功范例。
六、由经常闯祸的“少年邪神”成长为神通广大的护法神,哪吒与孙悟空的形象具有很大的可比性;另外,大闹天宫是挑战君权,追杀李靖是挑战父权,这两大段文字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大胆的“异端”,也都是具有很大研究空间的理论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