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15岁那年，父亲意外离世，母亲悲痛欲绝，我们家的天，塌了。
爸妈感情一直很好，爸爸是宠妻狂魔，我妈工作比较忙，几乎没做过家务，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所有人都觉得我们娘俩肯定过不下去了。
头七回家，我妈做了一桌子的好菜。
蒜黄炒鸡蛋，清蒸鲈鱼，红烧蹄膀，炝炒娃娃菜。非常熟悉的味道，和我爸生前做的一模一样。
我尝了一口，呆住，泪，沁湿眼角，“妈……你做的？”
我妈夹了一块肉，淡定地塞进嘴里，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微微有些发紫，可她很平静。
“这又不难，我看了十几年，看也看会了，以前有你爸做，我偷个懒，放心吧闺女，妈不会饿着你的。”
我低头吃菜，心口微酸，母亲的大拇指和食指上都贴着创可贴，垃圾桶里塞满了做废的食材，她不提，我只能假装看不见，没了爸爸的家，还是家吗？
我不敢想。
2
妈妈是被爸爸宠大的，小时候，他们俩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姥爷是厂子里的干部，家里就母亲一个独生女，爷爷奶奶是普通的工人，看见姥爷离老远就会主动弯下腰打招呼。
母亲纤细苗条，父亲敦实憨厚，从小，老爸就宠着妈妈，拿她当个小公主似的宠着，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母亲执意要嫁给父亲，姥姥姥爷原本不同意，爷爷奶奶家孩子多，条件差，父亲也只是个临时工，姥爷怕她受不了苦。
我爸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满脸通红。
姥爷瞥了他一眼，脸色阴沉，“你知道，我闺女不会做饭，不擅长做家务，从小到大没包过屈。”
我爸结结巴巴，但十分坚定，“家务我都会，烧饭，洗衣服，打扫，她不用干活，我发誓，一定不让她受罪！”
母亲19岁就嫁给了父亲，五年后，我出生了，别人家的父亲都是最宠女儿，可在我家，我母亲的地位，无人撼动。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一件事，老妈才是老爸的心尖子，任何事，就算妈妈不占理，只要她撒个娇，皱皱眉，哭个鼻子，我爸一准答应。
有时候，老爸气坏了，打算给老妈一点教训，不搭理她，我妈一点不怵，走过去拽拽老爸袖子，轻轻摇晃两下，“老公，我饿了，想吃面。”
我爸瞪她一眼，麻利地下面，还得煎个金黄色的鸡蛋。
我妈总说，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可我爸走了，从此，再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容妈妈了。在我心里，其实做好了要吃苦的准备，毕竟，一顿饭容易，照顾好整个家，很难。
我以为妈妈一定会很狼狈，可是我真的没想到，她竟然很从容。
不止我的生活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就连爷爷奶奶，也和以前一样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以前，家里的东西坏了，爷爷奶奶生病了，家里的各种支出，都是老爸操心，逢年过节姑姑回来，也是老爸张罗饭菜，满满的一大桌子，从采购到烧饭，清洁，全都是老爸一个人张罗。
现在，全都是妈妈。
以前，爸爸有一个习惯，每做好一盘菜，总会夹一点菜，喎一勺汤给妈妈先尝一口，一个小心翼翼，一个眉开眼笑。
现在，妈妈保留了这个习惯，自己夹，自己盛，自己尝。好多次，我看见她尝着尝着，眼神就开始朦胧，我知道她想爸爸了。
以前，妈妈很爱哭，爸爸去世后，她就很少哭了。
以前，妈妈什么都不会做，后来，我家换地板革都是她亲手铺的，爸爸的工具箱，妈妈经常翻出来，模仿爸爸的样子修理。
一开始，她不会用，拆坏了好多东西，渐渐地，竟然也干得有模有样。
我家热水器的花洒坏了，我说买个新的，妈妈费了好几天的功夫，又定零件又买配件，终于修好了。
我笑着说，买零件的钱都够买个新的了，何必呢！妈妈笑得很温柔，“这是你爸买的热水器，他还自己做了循环，厨房里无时无刻都有热水用，我怕冷，用冷水洗菜手指头会疼……能用，我舍不得换。”
妈妈不是舍不得那个旧花洒头，她是舍不得丢掉爸爸用过的东西。
3
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我高中毕业那年，妈妈依旧风华正茂，奶奶没人的时候问过我，“她不打算再婚了吗？还那么年轻，你可别拦着，你母亲挺不容易的。”
我真没拦着，虽然我明白再也不可能有男人像父亲对母亲那样无微不至了，可我希望妈妈幸福。
妈妈单位有个李叔叔，长得儒雅帅气，对母亲很好，连我都能看出来他对母亲有意思，找各种借口来家里帮忙，送东西。
我劝妈妈，李叔叔挺好的，要是……
没等我说完，妈妈就摇头，“他再好也比不过你爸，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这个家，到处都有你爸的影子，在我心里，他从来都没有离开我，一直都在陪着我。”
以前，妈妈就特别喜欢跟爸爸说甜言蜜语，我一直觉得她很肉麻。
可那一刻，我特别感动，我已经长大了，我明白妈妈对爸爸的感情。
无可替代。没有人能再打动她，多好的人都不行。
后来，李叔叔也察觉到了，主动放弃了。
我也放弃了，不再劝妈妈改嫁，我们娘俩相依为命的过日子。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妈妈从一个娇娇女，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强悍女人。
退休前，妈妈一直是单位的骨干，退休后，自己又经营着一家花店。
她一直很坚强，很少流泪，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就哭过三次。
第一次，我出嫁的那天，妈妈哭了。
我化完妆，有点困，女伴们帮着给我藏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摆件，想带去新家，就去了书房。
这么多年，自从父亲走后，我家更换了许多家具，只有书房没什么变化。
门虚掩着，我看见妈妈在偷偷在哭，她捧着爸爸的照片，一边用手摸着一边掉眼泪。
“老公，闺女结婚了，你高兴吗?你放心吧，孩子的对象是个好小伙，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能干，而且，比你帅！”
妈妈一边笑一边流泪，我含着眼泪轻轻关上房门，这是属于他们的独处，我不想打扰妈妈。
过了一会，接亲的人开始砸门，妈妈满面笑容地出现在房间里，看不出一丝异样。
她笑的很甜，眼神澄澈，眸光温暖，她希望我永远幸福。
后来，我把父母的故事全部讲给了老公，他听完久久不语，揽住我的肩膀，“媳妇，我得加倍努力了啊，老丈人的优良传统必须传承，放心，我一定会孝顺咱妈。”
老公和母亲关系一直融洽，却仍旧比不过母亲和奶奶之间的感情。
4
刚结婚的时候，奶奶和我妈关系很一般，她总嫌弃我妈矫情，不做家务，我妈怕疼，生了我以后坚决不要二胎，奶奶气得抽了老爸一顿，可她拗不过儿子，因此对我妈也产生了隔阂。
可我妈嘴甜，有眼力界儿，会哄人，不管奶奶给不给她好脸，一口一个妈，喊得特别亲，再后来，妈妈给奶奶买衣服，陪她逛街，溜达，带着奶奶去旅行。渐渐地，奶奶也喜欢上了妈妈，小时候奶奶和爸爸在厨房做饭，做熟了母亲尝一口，连声夸奶奶做的好吃！
吃完饭，老妈抢着去洗碗，奶奶还不乐意，让他们父子俩洗去，咱娘俩嗑瓜子。
奶奶有三个儿媳妇，最疼我妈。
父亲去世后，奶奶无数次劝我妈再找，我妈都摇头拒绝了，奶奶叫来俩儿子和小女儿，不止一次叮嘱，以后一定要好好待我妈，谁都不许欺负她。
爷爷去世后，奶奶卧床了八年，四个孩子轮流伺候她，我妈照顾的时候最久。
奶奶在床上大小便，味道难闻，就连叔叔和姑姑们都难免有怨言，可我妈从来不嫌弃。
最后一年，奶奶糊涂了，全是老妈伺候，因为她只信任她。
奶奶去世后，老妈大哭一场，宾客们都夸赞母亲至情至孝，只有我明白，母亲不止是因为孝敬奶奶才哭得这么伤心。
奶奶活着的时候，她们娘俩会一起念叨过去的事，说爸爸小时候的糗事，许多许多的共同回忆，现在奶奶走了，想着念着父亲的人又少了一个。
5
母亲想念了父亲几十年，一辈子都念着他的好。
后来她岁数大了，我和老公接她来我家养老，母亲始终拒绝，她一直住在老房子里，因为那里有她和父亲所有的回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父亲的影子。
我妈深爱了我爸一辈子，她从来都不怕死，小时候，为了照顾我，她不能死，后来照顾爷爷奶奶还有应尽的义务。
2015年，奶奶去世，母亲一病不起，本来就是感冒，后来转成肺炎，越来越严重，药石无医，眼瞅着就不行了，医生说，病人已经没有了生存意志，让我们有心理准备。
我从小到大，没撒过谎，可那天，我骗了母亲。
我对母亲说，我梦见了父亲，他说很想念我们，可是很放心不下我，我儿子刚上初中，闺女才五岁。
我骗妈妈，父亲让我告诉她。
“老婆，孩子离不开你，再坚持坚持，我会等着你的。”
听完我的哭诉，母亲哭了，闭上眼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她慢慢睁开眼，“我渴了，给我倒杯水吧。”
我和老公相拥而泣，母亲却笑了，“妈没事，放心吧，我会完成你爸的嘱托。”
一礼拜后，老妈奇迹般得恢复了。
她说，她知道我说谎了，可她更详细，那是爸爸的心愿。
后来，她给我讲述了一段往事。
她和我说，其实，她一开始并不喜欢父亲，她觉得他个子矮，黑黢黢的，既不帅气，也不会说话！
没有情趣。
我打趣她，那后来为啥喜欢他了？
母亲翻出相册，给我看里面的照片。
一张很老的黑白照片。
母亲梳着马尾辫，穿着花衬衣，站在蔷薇树下，幸福地微笑。
母亲说，那时候照相机是个稀罕物，我年轻的时候臭美，特别想照一张树下花开的照片。
你爸知道了我的心愿，花钱求人，借了一台，他学了很久，生怕照的不好看，一直后退着各种找角度，不小心栽了一个屁蹲！
母亲哈哈大笑，随手摆了一个姿势，阳光下，父亲顾不上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抢拍了这张照片。
母亲告诉我，那一刻，父亲为了她单膝下跪的样子，瞬间感动了她。
看着照片上年轻的母亲，嘴角呼弧起，幸福飞扬的笑容。
依稀间，我似乎看见了那一天。
旭日，从东方升起，阳光透过树梢，把世界渲染成深浅不一的金色。
阳光炙热，却比不过一个淳朴，憨厚的少年，更炙热的眼神。
原来，这世间最美好的事，就是那年，那月，那日，我第一眼爱上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