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年的年休平时都不休，赶到春节放假时，提前十天开着车回家陪爹娘过年。
车子在胡同口停稳，我就扯着嗓子喊：爹，娘，我回来了！
我打开后备箱，媳妇，女儿，一包包往家里掂，街坊四邻们一脸的羡慕，邻居贾大爷靠着墙酸溜溜说了句：洋洋，又给你爹买这么多酒，这么多吃的啊，你爹老了咬不动了，哪里吃的完，喝的完？
我笑呵呵的说，我爹慢慢喝，只要天天有酒喝，有烟抽，喜欢的东西他能吃到嘴里，我就高兴。
孙大娘羡慕的说，你爹揍你揍得可真好，没白揍。
是啊，我能有今天，多亏我爹当年的心狠。
我出生于1985年的秋天，我家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爷爷奶奶翘首期盼，我娘能生个男孩，结果，我娘生了两个女儿，到我才是个男孩。
我奶奶高兴的，把门框拍的咣咣响，扭着小脚，拽着我爷爷回老院要杀鸡。
我是在爷爷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尤其是我奶奶，父亲从小就娇惯我。
我两个姐姐打小什么都干，四五岁没灶台高，就开始站在凳子上烧稀饭，炒菜，蒸蒸馍，烙烙馍，饭做好了，洗衣服，扫地，割猪草。
家务活儿，地里活儿，我大姐，二姐样样在行。
而我什么都不干。
我大姐，二姐干活的时候，我在外面跟小伙伴们四处疯着玩，爬高上低，在村子里干尽坏事。
谁家麦秸垛着了火，有我。
谁家胡同里堆的干柴着了火，有我。
总之，坏事都有我，好事准没我。
我奶奶抿着嘴笑：男孩子嘛，调皮捣蛋了好，以后有本事。
街坊四邻找到我家，我父亲烟袋锅子敲的杠杠的：不就点了你们家的柴吗？我赔你们不就行了吗？
父亲，奶奶的娇惯让我更加的肆意妄为。
可惜，好景不长，爷爷奶奶先后去世了，我父亲也突然生急病去世了。
两年里，我家走了三个亲人。
父亲走的时候，我家那三间平房刚封了顶，灶屋也盖好了，院墙和门楼还没开始盖，屋内也还没开始粉刷。
两年里，三个亲人先后离世，母亲心态崩了，老家具，老床搬到新房里，凑合着住了进去。
而我，一 夜之间也长大了，不再调皮捣蛋，四处惹事，老老实实跟着我两个姐姐，干起了家务活，地里活。
没有了父亲，我家的日子过得挺难的。
我们村的地都是坡地，离村里三四里，路倒是挺好就是远。
收麦，收秋时，拉着架子车光在路上就要好久，家里有劳力的话，还行，没了父亲，光地里这些活儿，母亲起五更打黄昏的，早早累弯了腰。
我的继父，就是在这时来到我家的。
继父没来时，我母亲问我们姐弟仨，妈要给你们找个父亲，你们愿意吗？
我心里不愿意，听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可是家里太需要一个男人，撑门面了。只要他对我母亲好，就行，至于我们仨，马马虎虎就行。
我大姐，二姐没意见。
我也没意见。
也不知为何，我继父来的时候，我调皮捣蛋的心就蠢蠢欲动了。
那天，继父还没来，我就拿着弹弓，爬到了门前那棵老榆树上，一坐就是一早上，四处张望，等待着我继父上门。
继父刚到胡同口，我拉紧了弹弓，“蹭蹭蹭”三发土坷垃，飞到了继父额头，胸口，大腿。
继父背着个行李，吓了一跳，抬头就看见了我，笑着问：是洋洋吗？
我大声说：嘿，就是我！你是刘大壮吗？
继父没理我，三步两步就到了院子里，放下行李，三窜两窜就到了树杈上，挨着我 靠在了榆树上。
我吃惊的张开了嘴，我说，你还会爬树？
继父拿过我手里的弹弓，瞄着前面的桑树叶说道：打那几个桑叶咋样？你说两片还是三片吧？
我说，都行。
继父说，咱俩比赛，指哪打哪，谁赢得多，以后听谁的。
我挠着头说，中，咱比比。
继父“啪啪啪”，十局十胜，我佩服的五体投地，自此爹喊的顺顺溜溜的。
即便是这样，我骨子里依然带着叛逆，傲慢，自大。
我继父来我家时，已经35岁了，听说他年轻时干活不小心，切断了左手三个手指，家里又穷，单了下来，但是并不影响他干农活。
自从继父来了之后，我母亲身上的担子就轻了，地里活儿，继父帮衬着，继父勤快，家里的大小活儿都干。
我们仨放完学回来，就让我们写作业，读书，不写完作业，不准我们出去玩。
不仅如此，继父还跟街坊四邻处好了关系，农闲时，跟着叔叔大爷们，干起了泥水匠。
我两个姐姐读书都还行，不算多好，但也不差。我呢，自小调皮捣蛋的多，成绩不好，继父来了之后，督促着我学习，我紧赶慢赶成绩撵到了中上。
但这，并不妨碍我骨子里透着的调皮捣蛋。
没多久，我摸熟了继父的脾气秉性，就开始在村子里横着走。
小错，继父责备我几句，说上几句难听的话。
大错，继父拿着棍子吓唬我几下，但一直没敢下手。
97年，我上了初中，第 一学期马马虎虎的磨完了，我的成绩在年级排名90多名。
年底的时候，我跟着几个发小，偷偷去镇上打起了游戏。
年后开学，我三天两晌午的请假，假请不到就逃学，继父三天两天往学校跑，低头哈腰的跟老师道歉，写检讨。
周末回到家，不忘揪着我的耳朵训斥我。
那会儿，我大姐在上卫校，二姐上师范，只有我调皮捣蛋，难管教。
四月份，我的两个发小辍学了，紧接着班里又有几个学生也辍学了。
我心里起了急，发小三天两天来学校找我，我也打起了小九九，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了被子，衣服，背着就回了家。
发小帮我扛着被子，褥子，我仨打打闹闹，嬉皮笑脸的跑着回到了家，一想到再也不做作业了，我跑的可提劲儿了。
到了家门口，家里没人，发小帮我把被子褥子放下来，就走了，我背着书包去地里找我母亲。
继父和母亲正在村西的菜地里，浇地，继父卷着裤腿，拿着水管，浇的正提劲儿。
母亲在地头盘着水管。
继父抬头看见了我，冲我嚷嚷：洋洋，你这时回来干啥？有啥事？
我把书包往地头一扔，一副反正我已经回来了，爱谁谁，你能咋的我：爸，我不读书了，被子，书包，我都背回来了。
继父手里的水管瞬间掉了下来，水翻滚着冲了继父一身，继父身上的衣服，裤子一下湿透了。
继父愣了，母亲也愣了。
我在心里数了5秒，12345，5刚默念完，父亲赤着脚就到了我近前，抓起地头的木柴，就要抡。
我一看，扭头就跑。
我跑着，继父在后面追着我，边追边嚷嚷：刘洋洋，你才13岁，你不读书，你想干啥？上哪人家也不要你，你得去读书！
我在前面跑着，嘴里嘟嘟囔囔：爸，我不读书了，我实在读不下去了，我跟着你干活。
我朝着村里跑，心想着，人多了，继父就不追我了，毕竟是后爹嘛，我牟足劲儿，跑了三条街，我跑得飞快，继父追的也快，他赤着脚，没穿鞋，三条街快到头了，继父一直没停，一鼓作气追上了我。
街里人越来越多。
继父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揪了回去，锁了大门，让我站到了里屋的门后。
他狠狠地用棍子拍着桌子，咣咣响，说道：真不读了？
我说：嗯，不想读了。
他又说了句：那行，明天家里上化肥，你也去。
我哼哼着，干就干。
四点多，继父就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了。
母亲扔过来一套旧衣服，继父顺手扔到了院里，来了一句：苞谷地里热得很，让他穿短衣短裤。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扛着铁锹就走了。
我和继父我俩，搬着化肥袋子，一袋袋往架子车上撂，足足装了9大袋。
装好了，继父把架子车杆上的绳扔给我：今天你拉，我推。
到地里，四里地，我拉着架子车，心想着继父能帮我推两下，结果，他扛着锄就跟在后面，我走慢了，他催我，我歇会儿，他催我。
他说，你磨磨蹭蹭跟个大姑娘似的，干啥呢？去晚了热的是你，不是我。
到了地头，取下绳子，我肩头上嘞的全是红印子，疼的我只咧嘴。
母亲帮我倒了一荆篮化肥，让我挎着。
四沟苞谷，我走中间，继父两沟，母亲两沟，俩人负责刨坑，我负责往里面丢。
继父说，一个坑里面四把肥，少半把不行，苞谷结的小。
我抓着化肥，扔了左边扔右边，扔完右边扔左边。
第 一趟没感觉，只感觉荆篮越来越轻，胳膊没那么酸痛了，苞谷叶蹭着我的脖子，手臂，痒痒的。
慢慢的，我就没劲儿了，挎着荆篮总感觉很累，胳膊酸了，浑身痒，而且苞谷地里越来越热。
我说，我渴了。
母亲说，忍着，不干完没水。
继父低着头，刨着坑，说了句，九袋化肥上完咱就回家，不上完不回去，满坡都是苞谷，上哪喝水去？
临到晌午时，我胳膊勒红了，脖子里也红红的，胳膊也是，蹲在地头，一动也不想动。
继父说，干活比上学舒服，起来继续干，七亩多地的化肥呢，赶紧的。
我硬着头皮，又干了起来，一直干到下午一点多，母亲，继父，我们仨在地头啃起了干蒸馍，就着糖蒜瓣。
那馍，那蒜瓣子真香。
天擦黑，化肥上完了，我拉着架子车，继父，母亲跟在后面，我们回了家。
到家，我直接躺床上了，晚饭没吃，呼呼呼呼睡到了天擦亮。
继父又把我拎了起来，化肥没上完呢，今儿继续，还是干完了回来。
我咧着嘴，心里喊着苦，但还又去干了一天。
连干三天，我累的在地头起不来，我说，爸咱家不就七亩地吗？咋还没上完呢？
继父说，早着哩，才上了三亩地化肥了，咋了，累了？你要认怂？
我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咬着牙又干了三天。
我躺在地头的狗尾巴草上，继父喊，我不应，母亲喊我也不应。
好半晌，我说，爸，我不干了，您给我老师说说，我去上学，当农民太苦了，以后我听话，再也不惹事了，我好好学习。
继父笑了，他说，上学去吧，我给你老师请了一周病假，说你病了，你去了学校，就说你好了。
一瞬间，我好像懂了。
自此，我真的长大了，学习比以前用功了，也听话了。
周末回家，我写完作业，主动帮着干家务，干农活，寒暑假不是写作业，就是背书干农活。
发小站在胡同里喊我，我在屋里一言不发，刷着卷子。
两年后，我考上了高中，虽说不是重 点高中，可我尽力了。
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
大学四年，毕了业，我去了深圳。
大姐在县医院做护 士，二姐在镇里当老师，我在深圳，一路拼搏，做到了高管。
我们仨都结了婚，家里的三间平房，我们仨早就翻盖了三层楼，几亩地租了出去，留了两分小菜园，给爹娘打发时光。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准时给继父寄回去一些，平时隔三差五的媳妇会寄回去些，衣服，鞋，吃的，用的。
两个姐姐离家近，经常回去，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肉，继父爱抽两口，烟，酒，俩姐姐都没给继父断过。
娘抱怨我们，年龄大了，不能让继父喝酒抽烟了，还买买买。
我说，都这年龄了，马上80岁了，顺我爹的意吧，只要适量，身体，心情都不错，挺好。
每次跟我媳妇提起我的继父，我眼圈就红红的，没有继父的良苦用心，说不定我跟我的发小一样，现在在工地上扛钢筋，掂着瓦刀砌墙，哪里有我现在的幸福生活呢？
如今村里人都羡慕我继父，两个小棉袄贴着心，一件军大衣在外面遮着风。
我在心里无数次，提醒自己要好好的孝顺我爹，我娘，不止在心里，还要有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