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嘉宾:王安忆(作家)钟红明(《收获》执行主编)
【编者的话】1996年,作家王安忆笔下以“上海小姐”王琦瑶为主角的长篇小说《长恨歌》,获得茅盾文学奖;将近30年后,她又全新推出以上海“老法师”瑟为主角的长篇《儿女风云录》(《收获》2024年第5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10月)。在刚刚结束的收获文学榜评选中,登顶长篇榜榜首。评委王春林认为,王安忆在把主要笔触聚焦于“他”六七十年间个人命运演变的同时,更是采用一种“如影随形”的方式同步进行着对上海这座现代化大城市变迁过程的总体性书写。在长篇/非虚构组终审评委召集人潘凯雄看来,《儿女风云录》是王安忆已写下的十几部长篇小说中排前五的佳作。本报特别邀请作家与其责任编辑围绕《儿女风云录》文本分析展开对谈,以飨读者。(策划:邢晓芳)
一、对地域的书写不是小说的本职,小说要做的还是写人,“王安忆的上海”只能看作一种修辞
钟红明:读者因为契诃夫,认识了圣彼得堡,因为博尔赫斯,认识了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因为帕慕克,深入了伊斯坦布尔……许多城市,恰恰因文学的虚构而精彩动人。您的大部分长篇,一直在书写历史与时代中的上海,从物质与精神不同层面,记录其中的光阴流变与人物命运,《儿女风云录》是您的第16部长篇小说,主要场景是20世纪的五十年代到21世纪最初十年的上海。您认可“王安忆的上海”这样的命名吗?这是否也说明“文学的上海”,在不同写作者笔下其实有着很大的差异?
王安忆:对某个地域的书写不是小说的本职,小说要做的还是写人,是人赋予了地域活力,使空间转化成文学的对象。“王安忆的上海”只能看作一种修辞,过度强调就成了旅游手册。作为虚构的活动,更担负不起对场域的客观表达,因不是历史学者,也没有地方志的专业训练,小说的真实永远是讨论的核心,因为它的象形的性质,但这只是表面上看,在它内部,其实是非常主观的构成。当然,也不能否定地域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它至少限定了地理和时间的范围,这个限定也是有意义的,它让虚构有了依傍,潜在地规定了走向,不至于完全陷入渺茫。不过,毕竟经不起严格的推敲,所以,“王安忆的上海”的命名是有危险的,一方面它本身谬误重重,另一方面又限制了叙事的质量。
插图:杜凡
钟红明:相对于其他作家的造村、造小镇、造县城,造独属他的地理版图,您笔下上海的风情风物、饮食男女的描摹,随处兴趣盎然的生活细节,更重要的是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弥漫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给小说带来的辨识度极高。但《儿女风云录》除了偶见“外滩”“海关大钟”“凯司令”“上海西区”“江鸥”,其他一笔带过,并不详细展开,为什么?
王安忆:作家的“造地”是他虚构工作的其中之一,采集样本当然很重要,现实存在究竟有历史的含量,是有共识和共情的作用,但更重要的还是功能,它是否具备促成创作意图的资源,所谓意图其实就是叙事的目标性任务。首先是任务本身的设定,能不能启动作者的构思,其次就是造地的技术了,它既要自给自足,又要和外面的世界融会贯通。我以为最优秀、堪称教科书的例子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马孔多,它十分广阔地覆盖了拉丁美洲的近代历史,线索却相当单纯,这需要对现实深刻的认识,提炼和归纳,最后又归结到想象力。我们都着迷小说的开头的那一个起句“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但大约很少有人注意到为什么父亲带他去看冰,要知道拉丁美洲大部属于热带,终年气候温暖,所以,是没有天然的冰的。冰意味着什么?工业化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我们甚至不知道马孔多是否真实所在,对于我们这些外乡人,就是虚拟的空间,但地理方位、气候、种植、经济模式,还都是从现实采样,这是叙事的基础构成。
钟红明:您的长篇命名有多重风格,有时也是小说主旨的一种概括,比如《启蒙时代》《匿名》,有时则是敞开的。跟人复述您这部长篇,不知是什么潜意识作用,几次差点说成“儿女英雄录”。你的这部长篇,“儿女”与“风云”分别传达什么?
王安忆:俄国19世纪诗人莱蒙托夫的长篇小说,名为《当代英雄》,其实写的是一个登徒子,我不以为是文字游戏,恰是时代的标志,标志芸芸众生的天下拉开帷幕,可以说是民主共和,也可以说沉渣泛起,又是文艺复兴,好比莎士比亚的宫廷剧,其实就是个坊间。引车卖浆者流登上社会舞台,都是未经大历史注释的个体,生活在小小的没有命名的局部,演绎独一份的“人间喜剧”。没有代表时代的义务,只代表他们自己,游离于“典型人物”之外。“典型人物”是被意识形态筛选和归类过的概念,而那一些却是从筛眼中遗漏的,我的“儿女”就是这类人群,他们担不起历史存照,却是为小说而生,小说本来就是稗史嘛!至于“风云”,虽然是草芥一般的人生,可也逃不出动荡的世事,只不过是沉底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写的就是他们。你要说他们“英雄”也可以,末路英雄。
二、我不怕重复。问题是发现和认识。福克纳的小说绝大部分发生在“邮票大小”的故土上,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写作的数量和质量
钟红明:我看出版社给这本书的推荐语是:30年前“上海小姐”长含恨,30年后“上海爷叔”舞风云。所有概括都会带来限制,您会在意“男版王琦瑶”这种联想吗?您是我读到的从不固化创作风格与内容的作家,您会特别留心处理以往作品涉及过的人物角色吗?比如您之前写过文工团,写过讲古的老太太,写过舞蹈演员。
王安忆:现在宣发是图书产业链的重要一环,需要有扎眼的广告词,我没有意见,卖书是不容易的。当然,一部小说要用一句话概括远远不够,小说就是难以概括的书写,它大概要等说出最后的结局才能道出其中的密钥。我不怕重复,小说不是新闻,即便是新闻也是重复的,千百年来,生活的基本需要其实差不多。我刚从意大利回来,去了庞贝,几千年以前的生活和今天也差不多,城市的结构也差不多,无非是下水上水,排污消防,车马大道,酒肆勾栏,饮食男女,“清明上河图”的雏形已经完备。问题是发现和认识,旧的经验在新的发现里,不断更新认识,认识则不断地破密,揭开一重一重遮蔽,故事就是这样接续下来。不能否认我生活阅历的匮乏,这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影响了写作的丰富,堤内损失堤外补,还是要依赖认识。认识和思想有关,思想是写作者的最初也是最后的防线。福克纳的小说绝大部分发生在“邮票大小”的故土上,但这并没有妨碍他写作的数量和质量,他优于我的是,他有“故土”,“故土”上有世世代代的生存,以纵深扩展了广度,而我是没有原乡的人,没有连续性的生活,所以,我的缺陷就更严重,被批评也是理所当然,有些事情不能改变,只能让自己进步。不过,还是要强调一句,“重复”的问题不是本质性的,文学的优劣恐怕涉及更重要的差异。
插图:杜凡
钟红明:您近年几部作品,往往描述出某个行业的人在时代中的沉浮,比如《一把刀,千个字》,一场劫难留下的巨大黑洞,既往被遮蔽的生活,渐次被打开,被言说,被看见。《儿女风云录》的主要人物有原型吗?
王安忆:很可惜,没有具体的相应的原型。城市是个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地方,人像流水般过去,再过来,他们与你贴得那么近,连脸上的痣都看得清楚,又隔得那么远,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正因为此,才激发人的猜测、臆想、偷窥癖,八卦就是这么来的,小说是八卦的正名。京都里的八卦多少有点靠谱,《红楼梦》里贾雨村路遇冷子兴,听他搬金陵城荣国府的舌头,虽然演绎的色彩重,却是在主流的道统里,冷子兴做的古董行生意,上通下达,那一路的消息都有来源。上海这样的现代城市就要离经叛道得远了,看弄堂里的女人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十分神秘,仔细想想,她们能得什么机要,无非就是张家长李家短,柴米油盐的是非而已,但就是这鸡毛蒜皮,说不定藏着想不到的关节。坊间一直流传着故事,一个单身女人,独往独来,结果却是国民党旧部的特务,更传奇的是,那女人其实是个男人,按科学的说法,就是异装癖,在那故事里则是身份的蒙蔽。过了好多年,看沪上旧闻史料,竟是如假包换的真事。上海的八卦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浑水摸鱼,不定能摸到什么大家伙。
三、在《发廊情话》里,“老法师”只是个写意的身影,隐喻性的,到《儿女风云录》就有了前生今世。小说让我着迷的是有足够的时间描写“蜕变”
钟红明:小说开端写道:“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老克勒”“老法师”“老爷叔”,都是历练丰富、人生通透的人物,某个阶段是奠定大局的定海神针或人生导师,他们有些像是“海上繁华梦”的“标配”,有评论视这部作品为您的“晚期风格”之一,您如何看?
王安忆:我的小说第一次出现这人物,是2003年的短篇小说《发廊情话》,说起来有些渊源。曾经到白茅岭女劳教大队采访,那时还有“劳教”这一说,属行政处罚,后来就取消了。先翻卡片,再抽样交谈,发现许多女性的案情里都涉及一个中年人,在华亭路卖服装的,那是时尚行业的起步阶段。这个中年人仿佛女孩们的兄长,又像导师,教她们做生意和做人。在皖南的山区里,一旦谈起此人,女孩子都流露不舍的表情,十分感念他对她们的好,其中说道,他万般叮嘱,不要和年轻人谈爱,他说,谈出感情来麻烦得很。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极深,可说是警世恒言,要经过多少世事才得出的告诫。在《发廊情话》里,“老法师”只是个写意的身影,隐喻性的,到《儿女风云录》就有了前生今世。这一个不定是那一个,但都是混世面的人,不过,这一个显然不如普遍以为的通达,他甚至是懵懂的,这是小市民的通性,貌似精明,内里是颟顸的心,鲁迅们都不屑启蒙的人群,是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比如《封锁》里那短暂的白日梦,被魇着的一刹那,很快醒了,又回到自以为清醒的蒙蔽里。小说让我着迷的是有足够的时间描写“蜕变”,它需要极大程度地调动阅历和想象,从方法论说,是炫技,境界上则是思想的赛跑。
插图:杜凡
钟红明:您小说里给人物起的名字比较日常,有时干脆没有。《儿女风云录》中的“他”,直到小说三分之一,才从他儿子女儿寓意幸运和美好的“卢克”“卢馨”上推断他姓卢,但他的“诨号”异常生动,婴儿时候,他被叫作“洋娃娃”;长大些,“小外国人”;然后,很奇怪的,“法兰西”;高中和大学,是“犹太人”!诨号的演变,也体现上海市民受到近代历史的影响,其中最贴切也最长久的,是阿郭对他的命名:小瑟,瑟,老瑟。其他人的诨号也有意思,阿陆头,柯柯(苦苦),埃塞俄比亚(I say),啧啧……这些诨号,不只是民间趣味,也是小说的“隐喻”吧?
王安忆:我给人物起名向来谨慎,自己看小说,最怕的迎面一堆名字,中国字是单音节的,名字往往很难记,因为三个音节没有逻辑关系,而且没有鲜明的意义。相比,诨号倒有点性格,市井的江湖就是个诨号的池子,好比《水浒传》里的梁山泊,每个人除本名以外,都有一个诨号,意味着离开正途,落了草,又像是有了舞台上的佩戴,好看!是叙事的美学。当时到白茅岭采访,办案的刑侦人员最为难的是找嫌疑人,这些人都是诨号,不知道谁是谁。让人想起川剧里的变脸。当然,写实的小说必须要有个本名,这个本名不容易设计,户籍册上的名字简化了个体的特质,要在生活里使用过才有了声色,这又容易引起误会,以为我有指涉。我起的大名里,最差的是“王琦瑶”,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用上海人说话,“硬装榫头”,但因为叫得久了,现在,她知名度最高。所以,人物的名字,一半在作者,另一半在读者,靠他们叫开,仿佛人世间真有了这个人!
四、身处历史的余绪里,瑟至多不过是个小布尔乔亚,够不上“多余的人”,那可是知识分子
钟红明:瑟原本拥有完美人设:英俊王子,家境优渥,又有舞蹈天赋,上世纪五十年代,白俄舞校学习摩登舞,在社交沙龙里表演,那几乎是有产者华丽生活的余光。革命时代涤荡了一切,但小说是从人的际遇来处理时代那些大事件的,瑟总是与时代风云有些距离,也选择做了一个没有单位的人……命名即隐喻,白俄舞校校长夫人给他取名热尼亚,他是彼得堡作家笔下“多余的人”吗?您如何“定义”他的人生?
王安忆:就像方才说的,瑟是个混世面的人,凭着三脚猫的一点本事,找一口饭吃。再凭一点色相,那就有点吃软饭的意思了,事实上,最后的结局,确实就是吃软饭了。身处历史的余绪里——这里的人,“儿女”们,大多是余绪中人。所谓体面,只是外部的光鲜,败絮其中。家境在上一轮的鼎革中已经落败,又面临下一个周期的此消彼长,岌岌可危。白俄学校本就在落势上,流亡者的命运,一个男人靠跳舞谋生,其实是不堪的。他称不上有产者,至多不过是个小布尔乔亚,够不上“多余的人”,那可是知识分子,苦闷的精神,他连苦闷都没有的,只有眼前的小得失。这城市在我辈的生活里,已经落下帷幕,总是说“怀旧”,其实并不知道何为“旧人旧事”。“新人新事”又不入我们的法眼,因为意识形态没有教育这一课,缺乏挽歌的凄美,而且,变化比计划快,来不及明白,又换了天下。比如《儿女风云录》的啧啧,方兴未艾,正在勃兴中,没有后顾之忧,缺乏道德感,不知情为何物。
钟红明:小说里您说道:“他原本是个懵懂的人,和周围都隔着一层膜,其实是寂寞的,要命的是自己并不觉得……”他在与母亲“谈判”家里房子份额时,曾简短归纳为一连串的“失去”……十二三岁,父亲劳改去了青海,缺席了他的成长;和初恋的女同学,仿佛《第四十一》里面的白军军官与玛柳特卡,位处两个极端的悲剧;妻子柯柯与他离婚,带着儿女移居香港,他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只有在与“三”和阿陆头的交往中,他意外获得人生的开蒙和温暖,但又戛然而止。那么,这膜,这孤独与疏离,是他天性里的,还是时代之膜?
王安忆:和母亲谈判,可说是他第一次严肃审视自己的人生,像他这样浅薄的人,什么事都不走心,好也好在这里,就能抗得过去。许多事是不经想的,“多余的人”都是思想者,过的是精神生活,他是小市民,饮食男女,所以总是兴兴头,热热闹闹,一旦静下来,眼看着愁上心头,必定有别的事情来打岔,就又过去了。所以,他最是忍不住寂寞,最后到美国的十八年,终于风淡云清,面对许多惨淡的时刻,都要靠自己度过去,有点修炼的意思了,到底慧根不足,尘缘未了,阿郭带他回去人世间,于是,劫数接上了。他有过许多机会上一个境界,比如在古城和“三”的一段,比如带着一儿一女过着伦常日子的一段,美国是最后的机会,可惜没有修成正果。初恋的女同学,还有北京的大孃孃,豆豆老师,包括阿陆头,是社会的主流,他则是异数,进不去,在时代的旁枝错节上。小市民的保守性也让他不出大格,否则,跟着埃塞俄比亚混也是一种归宿,他又不行,柯柯的父亲是彻底的旧人,他却回不去,本来这不可谓不是个机会,换个地方另起个头,最终只怕柯柯只能接受他,她的母亲不还是去了香港?他的人生都是断头河,汇不成大江大流。小人物的悲剧就是小格局的,但也是悲剧,也伤了心。
钟红明:我很喜欢小说里对七十年代那段文艺生活的描述。概念里那是荒芜凉寂的年代,连柴米油盐蔬菜豆制品都被计划,没想到彼时文艺生活竟然如此热烈,因为部队和地方歌舞剧院扩编,进入艺术团体就成为改变人生的希望,年轻的孩子努力学习以求“一技傍身”,各个艺术门类的人才被渴求,科班出身的瑟由朋友小二黑引入,做老师、招生顾问、演员,甚至有了以“瑟”命名的练功房,收入丰裕,实物报酬匪夷所思。他来到了“黄金时代”。一座城市某个阶段的文娱生活史和艺术生态,看起来欢乐迷人,您写道:仿佛“文艺复兴”,又像来到“乐经”的时代。这源自您的体验和见闻吧?
王安忆:历史往往被成见划分成概念,“右派”“知青”“伤痕”“反思”“寻根”……在概念和概念的罅隙里,存在着生龙活虎的不入流的生活。看起来和大局不沾边,实际上呢,也许更具本质。上山下乡说是“一片红”,滞留在城市里的大有人在,去了再回来不走的也大有人在,说是有严格的户籍制度,粮油配给,事实上呢,四处都有生计,当然归不进计划经济统筹,不是典型的人群。当时,百业萧条,唯有文艺却是蓬勃的,因为有样板戏的合法性,全国各地都配备了充裕的编制,甚至新建文艺团体。因上海是个现代城市,中产家庭的孩子自小接受音乐教育的风气很盛。我父亲曾经说过,以前上海的弄堂里听见的是钢琴声,后来换成卡拉OK,新阶层就这么登场了。那时候,这城市还在布尔乔亚的余绪之中。各地纷沓而至,到上海招生,由此产生一种类似中介的人物,也是谋生之一种。这种情形很难纳入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历史场景,用今天的话说,是灰色地带,隐匿的社会。小说就是做这个的,正史就交给社会学和政治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好处是给这些别史命名,身份合法化,同时也有陷阱,就是标签化。
五、小市民的幸与不幸
钟红明:小说里,除了上海这座城市,还写到北京、徐州、旧金山,您分别让它们与某个场景关联。小说对古城的描述充满了解和情感:无边的寂阔,水在黄河旧道里移动,天穹高远,天主教堂封死了门窗,农妇们都会唱几句赞美诗……但瑟与“三”的爱情终究无果。魔术时间结束,阿郭来领他回上海了。两人都忍下了这“一刀两断”。这个爱情故事的发生地,逸出上海,但又在您的经验之中。对作家来说,把故事放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或者放在陌生之地来写,有何不同?
王安忆:要让人物,即老法师蜕变,需要外部环境的条件。即便深宅大院里的贾宝玉,还要让他走出大观园,到家塾读书,薛蟠的浪荡公子“沙龙”,袭人的父母家,晴雯哥嫂的家,也叫做历练吧!北京和煤城是历史之地,和都会上海不同,前者是政治中心,后者则在近代中国上演繁荣进步的一幕,能源可说是工业社会的命门。“瑟”就像贾宝玉闯入太虚幻境,被领着看册子听曲子,警幻仙子见他甚无趣味,叹道:“痴儿竟未悟!”宝玉是有前缘的,终有觉醒的一日,瑟则是俗世中人,又没有到绝地,就不可能逢生。小市民的幸与不幸都在这里,启蒙者看也不要看他们,鲁迅笔下,到老了不过像《肥皂》里的四铭老爷,意淫也是由实物来开智。张爱玲的小市民有些人生悲怆,比如《红玫瑰白玫瑰》的佟振保,《留情》的米先生,经历过绚烂时刻再回到日常平庸里来,无论多么闷气总归是安全的。而鲁迅的《伤逝》,即便身处激情都预感到瞬息即逝,因没有思想活动的支持,清醒者真是太痛苦了,什么也蒙骗不了他。张爱玲的小市民多是知识者出身,从启蒙运动败下阵来,物质世界救赎了他们,不是连四铭老爷都买了一块香肥皂,“咯支咯支”洗一遍。小市民是有自我救赎的能力的,也就是凭这个,从艰难时世里熬过来,也不能说他们完全没有思想的含量,巴尔扎克《贝姨》里的那个老暴发户说的:我可是喝过大革命的奶!这可点到穴上了,资产阶级就是民主社会的产物。想象一下,如果瑟在北京坚持到底,那么他可能成为豆豆老师那样的新人,或者在古城煤都和“三”结缘,说不定到改革开放时候,接续上“康白度”的前史,成为另一种新人。可他两头都够不上,中途退回来,回到历史的余绪里。
钟红明:小说里最令人难忘的人物,当属阿郭。阿郭就是瑟一辈子的倚靠和救赎。阿郭出身浦东农家,“左右逢源,逼仄处都转得开舵”。他就如“小瑟”救赎,每逢劫数和人生重大关口,都有他伴随。有了阿郭,他们一家才与时代有了关联,也才有了生存空间。相差半辈子,两个上海“老爷叔”的交响变奏,使《儿女风云录》充满鲜活的烟火气息和人性的暖流。您其实一直把温暖的笔触和人性的出路,乃至社会的更新能力,放在阿郭这样的人身上,是吗?
王安忆:阿郭是承上启下的人,世事亨达,上海市井对这类角色有个形容词,“四海”,五湖四海的意思。他和瑟一家邂逅在他们的下坡路上,有些像义仆,又像新主,就是这样的关系,才可能结交终身。我似乎觉得,每个家庭都会有这样一个挚友,关键时刻都是他们出头。困难时期黑市交易,邻里纠纷担任仲裁,家庭龃龉充当老娘舅,危机将至通风报信,藏匿私物,是动荡时日的中流砥柱,没有他,怎么挡得住变故。阿郭出身清白,是新社会的主流,却又是旧时代的受惠者,属两种身份,这就使他左右逢源,上下贯通。所以,除了恩义,还要自身条件过硬。再就是智慧。阿郭是绝顶的聪明,堪称人里的龙凤。但他还是敌不过柯柯,没有保住少主的财产,输的是妇人之仁。所以,老话说男不与女斗,免不了手下留情。他也搞不过啧啧,正应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阿郭再能耐,也有死穴,他扶主一辈子,结果还是失职了,出了纰漏。阿郭的死穴,说到底还是一个“情”字,谁有情谁就有了软肋。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唯一没有浸到冥河里,阿郭也是,他经过那么多世事,结果在啧啧手里破功。
六、那一场“对决”,我是当高手过招写的。阿郭和埃塞俄比亚都是新旧世界交替里下的蛋
钟红明:“礼失求诸野”,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在您的小说里读到。懵懂的瑟跟着埃塞俄比亚到处混投资圈时,埃塞俄比亚与阿郭有一场“对决”,当他问阿郭的名字出自哪里,阿郭也正了脸色:生身父母,柴米人家,一箪食一瓢水。埃塞俄比亚竖起拇指:这就是正宗道统,“礼失求诸野”的“野”……这是否为您的历史观?
王安忆:阿郭和埃塞俄比亚的那一场,我是当高手过招写的,他们俩是心有灵犀,最对得上话。阿郭在“三”的奶奶那里败下阵来,到底不是一个量级的,那是买办的财富门,直接来自工业革命,现代社会的发源。上海只不过其中一个码头,老太太只看得上“魔术”,也说到点子了,上海的诞生和魔术差不多,变,变,变,变出来一个新世界。我喜欢外滩招商银行的建筑,那些大理石是从意大利漂洋过海运来的,好比海市蜃楼。刚从威尼斯回来,简直不可思议,在潟湖上立起一座城市,招商银行大楼可以视作威尼斯的微雕。阿郭和埃塞俄比亚都是新旧世界交替里下的蛋,他们像参禅般地说话,其实不过是些世事道理的零碎。瑟连零碎都没有,所以听不懂,云里雾里的,阿郭要点拨他,也只得放弃了,没有慧根。小布尔乔亚是写实的人生,与佛释道远开几百个跟头,就也谈不上信仰。说它没有根基也行,或者有根基但是颓圮了,套用那句“礼失求诸野”,大概就是主流意识形态消解,涣散开去,蔓延边缘社会。借用物质不灭的原理,就是能量还在,但转移位置,变化形态。
七、写城市里的人,首先要给他们找好住处,筑巢,什么样的巢规定了什么形态的命运
钟红明:在乡村讲述和在城市讲述里,老房子的象征意味是有些差异的。在乡村,老房子是祖祖辈辈的根,等于乡村传统的物化。但在上海这样的都市,大家庭分化成小家庭才是常态,居住环境影响了人与人关系的距离。瑟家算是祖上有产,从大家族居住一片房子,到陌生人搬进来,缩至一幢,两层交出又讨回,又因为离婚被分割,被卖出……瑟从美国回上海的时候,存身只有“钉子户”般的一间,旧痕斑驳,但幸好还剩下一间可以叶落归根。回过头来看,其实这些空间也沉淀了时间。小说因此让我们目睹了隐伏于城市景观内部的旧灵魂如何消退,但即使那些修葺一新成为新人类怀旧游览地标的老房子,还有旧灵魂的容身之地吗?
王安忆:这房子拆解的过程,是有些象征性,阶级更迭,财产佚失。具体为柯柯进门,婚变,然后去国,老板迁入,再迁出。倒也不是钉子户,按新房主,那做家具生意的老板的心意,许是盼着置换或者变现,扩大再生产,他对这房子并没有记忆。但是恰恰切出动迁规划,仿佛被市政改革遗漏了,他那一间才得以保存,我也需要保存一方旧土给他,可以寄放一些前史,如果说他也有前史的话。这就是虚构的特权,可以赦免日常生活的普遍性。他那间房子,是硕果仅存,又是新开辟。第一章里,不厌其烦地交代他的晚餐,难免琐碎,可不交代又不行,在这里发生过多少人和事,此时全退场了——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宴宾客,眼看着楼塌了,接着是“躲进小楼成一统”。左邻右舍都是新晋沪上的外乡人,但谁又说得准,明天他们就是天下的主人。要是给瑟选择寄身之地,还是老房子比较合适他,多层的单元房则让阿陆头这样的动迁户住比较好,如此,汽车间的人家真正在上海落下脚,埃塞俄比亚别看住的是高端酒店,其实是漂泊者,无家可归,最后让啧啧鸠占鹊巢。写城市里的人,首先要给他们找好住处,筑巢,什么样的巢规定了什么形态的命运。开始麻烦点不要紧,等一切打点妥当,要发生的自然就发生了。
钟红明:舞蹈贯穿了瑟的一生,从物质层面说是他谋生的手段,但其实也建构了他的精神世界。不然,阿陆头在国标舞大赛前因为丈夫牵累遽然消失,瑟也不会因此丧失了对舞蹈的热情。小说在一个漫长时间里,顽强地给舞厅续命,让它在不同时辰容纳这个城市不同的圈层,小说也说到拉丁舞的实质:恨与爱。而舞者与舞伴之间,一推一拉,一步之遥。这是否就是瑟与他人之间关系的缩影?
王安忆:他谈不上有什么专攻,只是三脚猫,就是三脚猫,才在草莽世界吃得开。方才说的七十年代,正是个草莽世界,你说的迷人,也在这里。成熟的社会其实是无味的,就像那些职场小说,人都是套子里的人,走的也是套路,所以就产生许多反主流的文学。《水浒》里的一百单八将,从社会各阶层汇聚到梁山泊落草,图的就是自由快活,遗憾的,也是现实主义,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最终还是形成阶级社会,这符合历史发展,于是又回进俗世。我想,真正与拉丁舞的象喻有关的还是瑟和阿陆头,这也是乱世男女中有情的一对,当然,此情非彼情,不是世情,而是别情。他们之间,说起来什么都有,欲望、爱慕、同心、共情,但又什么都不是,既不是和女同学那样探索身体的秘密,也不是和柯柯有共同生活的经历,更不是和“三”形而上的精神生活,他和阿陆头,是平常心,却终身勿离勿弃。人世间其实大有这样的人和事,走得太近,会反目成仇,也不能太远,就生分了,到界限止步,或许能够长久。我并没有仔细考虑过他们的关系,回过头去却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让他们来上一段?想来想去,他们就是这样的距离最舒服。
八、一个人携带三个骨灰盒,是我很多年前在某个机场亲眼目睹的场景,一直忘不了,很自然地让瑟担任了那个男人,这是瑟最像男人的一刻
钟红明:您笔下瑟一家的美国生活也是出乎我意料的,我读过描述上海人出国潮的作品,美国梦还有光鲜的一面。很讽刺的,当上海的改革开放新时代到来之际,瑟却没有了生活进项,陷入困窘,于是卖了房子跟着父母去美国投奔姑婆……从此自囚旧金山唐人街一幢旧楼,而唐人街像电影里的清朝,路上走的都是末代遗民。照顾姑婆,劳作,不宽裕,房子只有居住权,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瑟就那样过了十多年,直到阿郭去美国旅游,带着瑟一起回上海,那是2008年。在美国过着这样生活的人,您接触多吗?他们为何如此选择?
王安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去国的大潮,成分十分复杂,读书深造固然是主流人群,其他还有各种缘由。像瑟这一家的走当时数量也不少,只是排除出留学生文学,也排除出魂兮归来一类,是放不上文学史台面的个体一种。有小资产者中落的遭际,有二战以后遍及全球的美国梦,而瑟的原因更为个别,看起来是落荒而逃,内里还是寻找出路。世界一下子敞开大门,各种机会扑面而来,谁都想试试水,却没想到,开弓没有回头箭,别的代价不说,只时间这一项,就是沉重的。在瑟的人生里,美国的日子可说最暗淡无光,亲人们都在这一节离开他,相比较原先的草莽世界,成熟的社会规则虽然安定,却是拘泥枯燥,他几乎被囚禁似的,又像闭关,也就是在这里,他稍稍养成一点内心生活。这内心生活包含了亲情教育,和姑婆从生分到相依为命,最后,将姑婆的骨灰带回国,是随波逐流中唯有的斩截,就像他兀自邀请姑婆跟他们一起出客。孤寂其实帮助自我的成长,外部的活跃度退去,余下的就是自己和自己。一个人携带三个骨灰盒,是我很多年前在某个机场亲眼目睹的场景,一直忘不了,很自然地让瑟担任了那个男人,这是瑟最像男人的一刻,之前,他扮演的都是弄臣似的角色,小时候是小弄臣,长大了是大弄臣。所以,我是将美国的一段变成他的静修功课。
钟红明:“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是我们最常见的对现代状况的表达方式。“现代”改变了一切。但“现代”对每个人,未必都是好的。小说里,两处提到“旧人类”与“新人类”。一次,是埃塞俄比亚说,瑟是个旧人类!换句话说吧,是有渊源的人:这么多的人,好比满天星,别以为一个人就是一颗星,并非!有渊源的没几个,那是天上的星宿,有簿籍的……比如你的名字,小瑟,“瑟”这字就有来历,好比德国贵族的“冯”。还有一次,是小说结尾,瑟被拘留,托阿陆头收拾衣物和洗漱用品,遇到阿郭。阿郭说:到头来,还是阿陆头托得到!她笑一笑:我和他,实在是两种人,汽车间和洋房……阿郭止住她话头:你们这些红卫兵,是用阶级划分人和人,在我却不是——世界上的人,只有两类,一类旧,一类新!
“瑟和这间房子一样,属于历史的残余。前者是显学,他则是秘辛。”每到选择,阿陆头也是一再困于过去的人。柯柯,总能将利益最大化。那么,谁新?那些新女性?
王安忆:阿陆头是真正的无产者,不是经典的产业工人,那是大杨浦一带的居民,城市中心区域,这个阶层被打散了,趋向于社会各阶层分析里的“流亡无产阶级”。他们比较没有阶级成见,不属于革命的主体,按国际共产主义理论的话说,就是有软弱性。事实上,他们也许更接近这城市的基本人群,是小市民的后备力量,随时可上升到中等队伍。他们不依赖政治变局,而是从日常生活中学习。北京的进步女生发起剪辫子浪潮的时候,上海的摩登早已经兴起种种短式发型。我也记得1966年大串联的时候,淮海路上穿着黑布棉袄棉裤的女学生,说:上海的糖很甜!物质生活就是这样弥合差异完成更替。上海的弄堂就像一所家政学校,不是中西女中一类,专培养名媛淑女,而是“王琦瑶”这样的小家碧玉。至于老杜则是世界革命的牺牲者,席卷进历史的洪流,走入歧途,和《启蒙时代》可沾上边。
九、懵懂人生的结局大凡都是难堪。小市民的庸常性,很是败文学的胃口;而依我看来,张爱玲的价值恰在这里,她看见了物质主义里的苍凉
钟红明:您在海外版的后记里,描述了目睹樱花的盛大谢幕,最美的时刻纷纷落下,瞬间绝尘而去,毫无缠绵,不留败象。但《儿女风云录》结尾,瑟被控骗婚,被拘押,《五湖四海》末尾也是黑铁物坠落男主头顶……瑟的一生应该算是“无害”,为何他的谢幕如此狼狈?
王安忆:懵懂人生的结局大凡都是难堪,王琦瑶也是,革命者又不来启蒙他们。彻底的沉睡的人,比如阿Q,比如孔乙己,还有叙事美学吸引五四文艺家,他们多少和古典或浪漫派接得上轨,因为有沉沦的悲剧性,比如哈姆雷特。小市民的庸常性,很是败文学的胃口,而依我看来,张爱玲的价值恰在这里,她看见了物质主义里的苍凉。她笔下的知识者多是虚伪,所谓思想其实就是美其名曰,公器里夹带私货。她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连唯物主义都不能被物质蒙蔽,还有什么指望。瑟虽然“无害”,用你的话,但也实在难说有什么价值,再说了,他进局子了还能出来,说不定有一线生机。说不定又是一个老瑟,老瑟可是自有一番精彩,跨越几个时代,最后也没有落拓,死得也算体面。《五湖四海》里张建设的死,看似偶然,其实必然,他逃不过这一击,多少危险在前面等着他,资金流断裂,产业萎缩,国企兼并,政府强购,员工讨薪,家族内部起争,资产稀释……麻烦多了去了,这样的死法,多少是在高潮,激流勇退的意思,还是留给他面子了。人的结局很难设定,又是躲不过去的,必须面对,通常我想不好最后一幕就不能开头,我不喜欢有头无尾,那是叙事者的渎职。
十、我不是一定要写上海,而是除了上海,没有别的空间可供想象。事实上,我更着迷的是新人
钟红明:有着早年深刻乡村生活经验的人,即使后来移居城市多年,但可能情感与精神的原乡,还在乡村。上海五方杂处,有着最典型的近代城市特征,瑟除了上海,还在北京、徐州、旧金山生活过,但他出发与回归的,都是上海,父亲过世前留给他的嘱托也是一定要回上海。上海是“瑟”他们灵魂与情感的归宿。那么,那些新世代的人呢?
王安忆:在我看来,上海人是没有原乡的人类,我想,瑟的一家到了美国,寄身篱下,方才感受人是需要故土的,其实他们的原籍都是他乡,可是都会里人,谁愿意认土归宗呢?连阿陆头这样生长在弄口汽车间的孩子,都不愿意回乡插队。上海以外的地方,都称作乡下的。本来以为是崇美的一族,瑟这一代是喝美国奶粉长大的,他母亲则是看好莱坞电影,父亲听美国爵士乐,就还以为美国是老土地,谁想得到唐人街就是个旧中国,落伍得很,甚至比上海弄堂更市井。上影厂已故的老导演叶明先生,曾对我说,电影《日出》里有一句台词“做西装要到香港”,不对,他说,那时候,做西装要到上海!所以叫做东方巴黎,等我们张开眼睛,其实已经是工农化了。我母亲说起大军过江,进到城市,她们几个女兵,下雨天挽着裤腿,到电影院看《飘》,老板免票接待。这一幕非常戏剧性,让人想起《霓虹灯下的哨兵》,陈喜变质的情节,说“南京路上的风都是香的”。其实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上海也在变,洗尽铅华。即便这样一个素面上海,依然是硕果仅存的消费型城市,瑟的一家就是消费型的濒危物种。美国想象是他们的旧日幻境,破灭之后,心情低沉下来,生出离愁。小市民是现世的人生,进取心强,就像张爱玲写苏青的说话:“是的,总觉得要向上,向上,虽然很朦胧,究竟怎样是向上,自己也不大知道……”这一家到了美国,变得善感了,父亲交代他的一幕,心情相当痛切,他们这几个,直到此时,方才成为真正的家人,要团聚在一起。
钟红明:上海,为何是您一部又一部作品表述的对象?就像《长恨歌》的开端,您描述了俯瞰下的上海一大片弄堂,它还在吸引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如今,您会从哪个视角看上海?
王安忆:我不是一定要写上海,而是除了上海,没有别的空间可供想象。叫不叫“上海”不重要,像不像“上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生发想象,不过是个叫名罢了。其实,写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像马尔克斯那样,为上海城市创造一个设计,像“冰”那样,可以调动起历史和现代,民族和国家,个体和集体的命运的起源性的元素。只生产出“怀旧”,不怪别人,是自己把自己带到沟里去的。事实上,我更着迷的是新人,那是野蛮,彪悍,有原始性的生命,《遍地枭雄》尝试过,可还是没有表现好。《米尼》有一点,也不够。《匿名》是把文明放回去,挑战比较大,故事没有编圆,就不够满足。生活在前进,不断诞下新生命,像如今,“妙瓦底”算一个,可以诞生许多故事与想象的名字。
2025年1月26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