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倒酒!"副团长吴建国重重拍了下我肩膀,"你小子还跟以前一样慢吞吞的!"
我手里的茅台差点洒出来,酒香在包间里弥漫。二月的寒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吹散了几缕烟雾。
2024年的春天,长安街上梨花纷飞。窗外的霓虹闪烁不停,映照着包间里几个老战友的脸。
金色的吊灯洒下暖光,折射在红色墙纸上。吴建国坐在主位上,一支云烟接一支地抽着,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老连长李铁山端着白瓷茶杯,悠闲地品着铁观音,时不时瞥我一眼,目光深邃。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锐利。
窗外车水马龙,我恍惚间回到了2014年的那个夏天。部队驻地的训练场上,汗水在烈日下闪着光,青春在军号声中奔跑。
那会儿吴建国是副团长,李铁山是连长,我就是个普通战士。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踢正步的声音震得营房瓦片直响。
"想啥呢?发愣。"吴建国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他夹起一块红烧肉,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
我笑了笑:"想起咱们那会儿练刺杀的事。"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回忆像春风一样温暖。
"哈哈,对对对!"吴建国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你小子刺杀稻草人,一个趔趄摔进泥坑里,全连都笑翻了。"
李铁山放下茶杯,茶水的热气在空中缓缓升起:"老吴,你忘了?那天下午有个紧急集合,周志强顶着一身泥,愣是完成了20公里拉练。"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的夏天格外难熬。连续40多天高温,训练场上的柏油都快化了,可我们照样一趟趟地练习。
母亲那时候在砖窑打工,每月只休息一天。她的手上总是裂着口子,春天抹点香油,夏天撒点爽身粉,就这么硬扛着。
父亲常年卧病在床,每天要吃十几种药。我的工资,除了留一百零花,全寄回家了。每次值班的深夜,我都会偷偷掏出母亲的照片,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发呆。
有次野外拉练,我们连队半夜翻越大山。山路崎岖,荆棘丛生,我一脚踩空,脚踝当场肿得跟馒头似的。
李连长二话不说,背着我走了十多里山路。他的裤腿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可他就是不肯放我下来。
吴团长知道后,专门派车把我送到医院。我躺在病床上,听见他对护士说:"老周家里条件不好,住院费我先垫上。"
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沉甸甸的,像枚军功章。
"你小子运气不错啊,这么快就在机关找到工作了。"吴建国夹了口水煮鱼,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我心里一咯噔,这话听着不对劲。筷子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吴,你这话说的。"李铁山放下茶杯,声音沉稳,"人家周志强可是从200多人里考上的,笔试面试都是第一名。"
我默默给两人倒酒,想起2019年转业那年的事。那时候,父亲的病情加重,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每天的医药费像流水一样往外花,母亲的手上的裂口越来越深,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
吴建国主动找我谈话,说要给我安排个好单位:"小周啊,你爸病重,家里不容易。我托人把你安排到税务局,待遇不错。"
妻子知道我没接受安排时,气得摔了碗:"你傻啊?现成的关系不用,非要去赌那点考试的机会?"
她红着眼睛质问我:"咱爸病重,需要钱,你让我怎么办?每天看着他打针吃药,我心里难受死了。"
我攥着报名表,手心全是汗:"就是因为爸病重,我更要走正路。这钱来得不明白,我心里过不去。"
母亲坐在病床前,叹了口气:"你呀,就是太死心眼。让首长帮衬一把怎么了?你看看你爸,再看看我,咱们家还能挺多久?"
我倔强地报了名,拼命复习。晚上陪父亲输液,听着滴答声背公务员考试资料。
清晨四点出门,挤第一班公交去培训班。车窗上总是蒙着一层雾气,我用袖子擦出一小块,看着街边忙碌的身影发呆。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真的考上了。面试那天,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给父亲梳了个头发,然后跪在床前:"爸,我一定好好考,给您争口气。"
饭局上的气氛越来越诡异。吴建国还是老样子,说一不二:"老周,去把我车上的烟拿来。"
我愣了一下,看向李铁山。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服务员端菜的动作都放轻了。
"老吴,你这不太合适吧。"李铁山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温和的提醒,"周志强现在是我们局办公室副主任。"
吴建国的筷子顿在半空。我清楚记得李铁山转业时,也是白手起家。从最基层的科员干起,风雨十年,熬过了多少个加班的夜晚。
如今他已经是市政府某局局长,和吴建国平级。可在吴建国眼里,我们好像永远是他的兵。
"哎呀,这都什么事啊。"吴建国挥挥手,脸上有些挂不住,"咱老战友聚会,还论官大官小?"
李铁山笑着摇头:"不是论官大官小,是要讲规矩。老吴,你还记得咱们在部队那会儿说的话吗?当干部不难,当好干部不容易。"
我看着两位老领导,突然明白了。吴建国转业后靠关系空降某处长,这些年一直原地踏步。李铁山从科员干起,熬了十年才坐上局长的位置。
两个人的选择不同,路也就不同。就像当年我没接受安排一样,看似是绕了远路,其实是走了正路。
"来来来,喝酒!"吴建国举起酒杯,脸上有些尴尬。我赶紧给大家倒满,想缓和气氛。
夜色渐深,包间里的灯光显得更加暧昧。街边的梨花随风飘落,像是在演奏一曲无声的歌。
酒过三巡,吴建国去外面接电话。李铁山拍拍我肩膀:"小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就是工作忙,压力大。"我苦笑道,"有时候觉得对不起家人,陪他们的时间太少。"
"压力大好啊,说明你在进步。"李铁山端起茶杯,"记得你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写个简报都手忙脚乱的样子吗?"
我点点头,回想起刚转业那会儿的窘境。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连写个简单的通知都要改好几遍。
是李铁山手把手教我,教我怎么写材料,怎么处理文件,怎么跟领导汇报。后来还把我调到办公室锻炼,给了我一个成长的机会。
"老李,你咋不抽烟了?"吴建国回来后问道。外面的寒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戒了,高血压。"李铁山笑着说,"你也少抽点,都这把年纪了。"
我看着两位老领导的互动,心里五味杂陈。去年父亲走的时候,我正在开会。接到母亲电话时,我的手机都差点掉在地上。
赶到医院,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儿子,爸没给你留下什么,但你清清白白的,爸觉得值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无悔的选择。就像当年在部队时,我们宁愿在烈日下训练,也不愿在阴凉处偷懒一样。
街边的梨花纷纷扬扬,像是送别的泪。临走时,李铁山拉着我的手说:"小周,记住啊,当官容易当人难。咱们要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父母的期望。"
望着两位老领导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翻山越岭的夜晚。不管职务高低,那份战友情谊,永远都在。
就像那些雪山、那片训练场、那顶军帽,永远留在记忆深处。就像父亲临终前的话,永远刻在心里。
公交车上,我掏出手机,翻到了那张我们三人的老照片。2014年的夏天,我们穿着发黄的军装,站在训练场上,笑得那么灿烂。
父亲走后,我时常翻看这些照片。看着看着,眼睛就会模糊。物是人非,可军人的本色,永远不会改变。
就像那年李连长背我走过的山路,弯弯曲曲,却总有前行的方向。就像母亲手上的裂口,深深浅浅,却写满了生活的诗篇。